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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樣的人寫什麼樣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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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午冬,趁赴西京出席活動之際,在西安交大書法所楊鎖強兄陪同下,前往賈平凹寓所,與之閒聊,聊的話題自然離不開書法與文學。賈平凹在中國文壇素以高產和勤奮著稱,當然也一直是文壇爭論的焦點人物,幾乎每天都有他的新聞出現。曾經一度,他的書法也成爲爭議的焦點,有的說他的字沒有臨過帖,有的說他的字賣得太過火,價格高得出奇,還有的說他不應該到書法界來攪局。對於這些爭論,賈平凹基本不過問,也不迴應。他不會上網,也從不上網,他每天做的事情,除了讀書寫字作文章會見朋友,便是到鄉下去走走看看,接觸尋常百姓。在書法上,他十分推崇漢碑的大氣磅礴,我想我們之間是有諸多默契的。我在我和顧則徐的新書《書之殤:中國書法文化對話錄》中,對漢代書法有不少論述,賈平凹還欣然爲我們的書撰寫了推薦語。

什麼樣的人寫什麼樣的字

賈平凹的居室處在嘈雜的鬧市區,他說他喜歡鬧中取靜。他每天的生活很簡單,大都一個人待在有點發暗的房子裏,讀書寫作,把玩那些散發着歷史蒼茫氣息的秦漢寶貝,這些寶貝黑壓壓地堆滿了他整個屋子。他吃飯大多是一個人,中午就到樓下小館裏吃碗擀麪或羊肉泡饃,小館夥計都知道他叫賈平凹,是個大作家。

他要抽菸,問我抽菸不,我說不抽。遲疑一會兒我又說,我抽,我得抽。楊鎖強說,就是嘛,賈老師說讓你抽你就抽嘛。我說,那是那是。賈平凹笑了,起身要給我點菸。我說,不敢,哪能讓你點菸。鎖強說,賈老師給你點菸你就接着嘛。我用陝西話說,那我抽下。

賈平凹特意把我領到他的只有兩尺寬的書桌前,看他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的本子,字是用鋼筆寫的,他說他每天都要寫上一點文字。我說我也寫的',只不過不用筆了,他說可以理解。他又問我父母在京城嗎?我說不在的,在四川老家,父母在這住不慣的。他說,就是嘛。說到這,我的心頭突然涌起一陣悲涼來,我恍然意識到,原來我一直是一個漂泊者,身體與靈魂的雙重漂泊。鎖強說他只要有空,幾乎每週末都要回一趟商州的,回到他的丹鳳老街,雖然他父母不在了,但是他的靈魂還在那兒。所以,他的每本小說,幾乎都與商州和西京這兩個地方有關。我笑着說,四川不要我了,我的身體與靈魂也漂浮在京城的塵埃中,難怪寫不出像樣的文字來哩

■朱中原:我一直是你的忠實讀者和研究者,我大學畢業論文寫的就是賈平凹研究,當然一直也沒想着要發表,題目我也忘了,後來文章也找不到了。

■賈平凹:就是嘛。

■朱中原:是的。你幾乎每一部小說出來,我都要仔細看,而且反覆看,比較典型的像你的商州系列、《浮躁》《白夜》《高老莊》《天狗》《白朗》《火紙》《懷念狼》《我的父親》《病相報告》,還有近年來的《秦腔》《帶燈》《老生》等,每一部小說,我覺得你既在嘗試改變,又延續了一貫的風格和精神氣質,我覺得你一直在變,又似乎一直沒有變。變的是題材,但沒有變的是那種中國式的文學意象,你很鍾情於古典的文學意象,幾乎每一部小說裏,都營造了很多有意思的意象。比如《老生》,就吸收了很多古典的文學語言和文學意象,其實你以前的小說中,一直就有這樣的模式,但這次好像更爲明顯。我記得你《帶燈》後記裏寫了一句話:這是一個人到了既喜歡《離騷》,又必須讀《山海經》的年紀了。

■賈平凹:年齡大了,經的事情多了,就更能理解《離騷》和《山海經》,尤其在這個年代。《離騷》讓我知道人生命運的蒼涼和蒼涼後的瑰麗。《山海經》使我知道了中國人思維的源頭。在寫作《帶燈》和《老生》前後的很長時間裏,我再次讀了一些古書,想着能做一點解讀文章,後來又打消了,投入到寫現實題材的小說中來。

■朱中原:其實你的作品一直就遊離於現實與想象之中。關於文學,我覺得首先要看文學語言,語言不美,文學就上不去。故事情節倒在其次。當然,你也是寫故事的高手,但你的故事很難看出是編出來的,更像是日常生活的記錄,湯湯水水,蒼蒼莽莽,沒有太多的起伏跌宕,隨便從哪讀起都不會有脫節的感覺。我剛讀完你的《帶燈》,把一個普通的鄉鎮女幹部寫得很活,我覺得帶燈這樣的女人,就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但帶燈屬於你筆下的好女人,乾淨,清爽,善良,做事風風火火,又擺脫不了平常女人的那種生活,嘮嘮叨叨,罵罵咧咧,愛使小性子。作爲鎮綜合治理辦公室的主任,帶燈主要負責處理糾紛和上訪事件,農村的瑣事讓人心煩又讓人同情,帶燈在矛盾中完成着自己鄉鎮幹部的職責,她既不願意傷害百姓,又要維持基層社會的穩定。在現實中無處可逃時,她把精神寄託放在了遠方的情感上。我發現帶燈在煩瑣的日常事務當中,唯一的精神寄託就是還能不斷地給遠方的元天亮寫那些文字優美的信。讀了這些信,我深受震動,原來,女人的美麗可以這樣來表現。

■賈平凹:帶燈很善良,想給農民辦事,但是辦不了的時候她就用些非正常手段來幫助農民。而且她同時對農民也很厲害,連欺騙帶威脅。書封二頁有這樣一句話我的命運就是佛桌邊燃燒的紅蠟,火焰向上,淚流向下。我覺得這句話很符合帶燈的命運。帶燈和農民打交道,面對無理取鬧的人時,她得用強硬手段。帶燈與老上訪戶王后生有段對話,帶燈問他:你怎麼那麼壞!王后生說:你怎麼那麼兇。我兇還不是你逼出來的。他倆扯平了,其實是一回事,沒有魔就沒有佛。

■朱中原:現在的文學,好多成了編故事,當然,文學不是不要故事,但要看故事,不如去讀故事會,或看電視劇。沒有好的語言,文學等於零,就像書畫作品,沒有筆墨,筆墨不好,作品就等於零。所以,我在跟學生講課的時候,經常拿你小說中的語言作爲例子來講。你的文學語言,從大的層面來說,綜合了三種語言:一是陝南方言,二是現代白話,三是明清筆記語言。所以你的語言功夫很好,很優美,短句很多,讀着不累,文白夾雜。另外,你的每一部小說,其實都離生活很近,但又似乎很遠,寫的事都是很熟悉的,尤其是我在農村生活過,你寫的那些事,其實都發生在我的身邊,幾乎每天都能見到,但是你又把這些很熟的東西寫得有生澀感,既近又遠,既遠又近。

■賈平凹:你說得很對。我有個想法,不能讓小說寫得太順溜,所選用的具象材料要原始的,越生越好,寫的時候要有生澀感,包括語言的生澀和材料的生澀,這就像寫字一樣,太熟了就俗氣了。但是,這所有的生,又是來自於熟。所以,就像你說的,我的小說中,幾乎都是寫那些日常瑣事,我們每天生活都要碰到的事。但這個不好寫,越是熟的東西,要把它陌生化,難度越大。

■朱中原:書法難度尤其大,我自己深有體會,這個度很難把握,由生而熟,由熟而生,生熟之間,十分微妙,把握不好,就走到邪路上去了,所以,看現在人的很多東西,要麼覺得太熟,要麼覺得太生,熟就感覺大家的面目好像都差不多,過於生就感覺有些人的東西太怪,追奇搞怪,並把怪作爲一種藝術追求,我覺得這是走偏了。

■賈平凹:是呀,這是修養不夠嘛。書法沒有經典作基礎不行,沒有內涵不行,太光鮮不行,太燥也不行。我看你的字線條很乾淨,筆墨很淳厚,楷書功底很紮實,有清代人寫楷書的那種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