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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守仁全集》卷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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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心錄之一 文錄一

《王守仁全集》卷九

書一

始正德己巳至庚辰

  與辰中諸生(己巳)

謫居兩年,無可與語者。歸途乃得諸友,何幸何幸!方以爲喜,又遽爾別去,極怏怏也。絕學之餘,求道者少;一齊衆楚,最易搖奪。自非豪傑,鮮有卓然不變者。諸友宜相砥礪夾持,務期有成。近世士夫亦有稍知求道者,皆因實德未成而先揭標榜,以來世俗之謗,是以往往隳墮無立,反爲斯道之梗。諸友宜以是爲鑑,刊落聲華,務於切己處着實用力。

前在寺中所云靜坐事,非欲坐禪入定。蓋因吾輩平日爲事物紛拿,未知爲己,欲以此補小學收放心一段工夫耳。明道雲:“才學便須知有着力處,既學便須知有着力處。”諸友宜於此處着力,方有進步,異時始有得力處也。“學要鞭辟近裏着己”、“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爲名與爲利,雖清濁不同,在其利心則一”、“謙受益”、“不求異於人,而求同於理”,此數語宜書之壁間,常目在之。舉業不患妨功,惟患奪志。只如前日所約,循循爲之,亦自兩無相礙。所謂知得灑掃應對,便是精義入神也。

  答徐成之(辛未)

汝華相見於逆旅,聞成之啓居甚悉;然無因一面,徒增悒怏。吾鄉學者幾人,求其篤信好學如吾成之者誰歟?求其喜聞過,忠告善道如吾成之者誰歟?過而莫吾告也,學而莫吾與也,非吾成之思而誰思歟?嗟吾成之,幸自愛重!

自人之失其所好,仁之難成也久矣。向吾成之在鄉黨中,刻厲自立,衆皆非笑,以爲迂腐,成之不爲少變。僕時雖稍知愛敬,不從衆非笑,然尚未知成之之難得如此也。今知成之之難得,則又不獲夕相與,豈非大可憾歟!修己治人,本無二道。政事雖劇,亦皆學問之地,諒吾成之隨在有得。然何從一聞至論,以洗凡近之見乎!愛莫爲助。近爲成之思進學之功,微覺過苦。先儒所謂志道懇切,固是誠意;然急迫求之,則反爲私己,不可不察也。日用間何莫非天理流行,但此心常存而不放,則義理自熟。孟子所謂“勿忘勿助。深造自得”者矣。學問之功何可緩,但恐着意把持振作,縱復有得,居之恐不能安耳。成之之學,想亦正不如此。以僕所見,微覺其有近似者,是以不敢不盡。亦以成之平時之樂聞,且欲以是求教也。

  答黃宗賢應原忠(辛未)

昨晚言似太多,然遇二君亦不得不多耳。其間以造詣未熟,言之未瑩則有之,然卻自是吾儕一段的實工夫。思之未合,請勿輕放過,當有豁然處也。聖人之心,纖翳自無所容,自不消磨刮。若常人之心,如斑垢駁雜之鏡,須痛加刮磨一番,盡去其駁蝕,然後纖塵即見,才拂便去,亦自不消費力。到此已是識得仁體矣。若駁雜未去,其間固自有一點明處,塵埃之落,固亦見得,亦才拂便去。至於堆積於駁蝕之上,終弗之能見也。此學利困勉之所由異,幸弗以爲煩難而疑之也。凡人情好易而惡難,其間亦自有私意氣習纏蔽,在識破後,自然不見其難矣。古之人至有出萬死而樂爲之者,亦見得耳。向時未見得向裏面意思,此工夫自無可講處。今已見此一層,卻恐好易惡難,便流入禪釋去也。昨論儒釋之異,明道所謂“敬以直內”則有之,“義以方外”則未。畢竟連“敬以直內”亦不是者,已說到八九分矣。

  答汪石潭內翰(辛未)

承批教。連日瘡甚,不能書,未暇請益。來教雲“昨日所論乃是一大疑難。”又云“此事關係頗大,不敢不言。”僕意亦以爲然,是以不能遽已。夫喜怒哀樂,情也。既曰不可,謂未發矣。喜怒哀樂之未發,則是指其本體而言,性也。斯言自子思,非程子而始有。執事既不以爲然,則當自子思《中庸》始矣。喜怒哀樂之與思與知覺,皆心之所發。心統性情。性,心體也;情,心用也。程子云“心,一也。有指體而言者,寂然不動是也;有指用而言者,感而遂通是也。”斯言既無以加矣,執事姑求之體用之說。夫體用一源也,知體之所以爲用,則知用之所以爲體者矣。雖然,體微而難知也,用顯而易見也。執事之雲不亦宜乎?夫謂“自朝至暮,未嘗有寂然不動之時”者,是見其用而不得其所謂體也。君子之於學也,因用以求其體。凡程子所謂“既思”,既是已發;既有知覺,既是動者。皆爲求中於喜怒哀樂未發之時者言也,非謂其無未發者也。朱子於未發之說,其始亦嘗疑之,今其集中所與南軒論難辯析者,蓋往復數十而後決,其說則今之《中庸》《註疏》是也。其於此亦非苟矣。獨其所謂“自戒懼而約之,以至於至靜之中;自謹獨而精之,以至於應物之處”者,亦若過於剖析。而後之讀者遂以分爲兩節,而疑其別有寂然不動、靜而存養之時,不知常存戒慎恐懼之心,則其工夫未始有一息之間,非必自其不睹不聞而存養也。吾兄疑且於動處加工,勿使間斷。動無不和,即靜無不中。而所謂寂然不動之體,當自知之矣。未至而揣度之,終不免於對答說相輪耳。然朱子但有知覺者在,而未有知覺之說,則亦未瑩。吾兄疑之,蓋亦有見。但其所以疑之者,則有因噎廢食之過,不可以不審也。君子之論,苟有以異於古,姑毋以爲決然,宜且循其說而究之,極其說而果有不達也,然後從而斷之,是以其辯之也明,而析之也當。蓋在我者,有以得其情也。今學如吾兄,聰明超特如吾兄,深潛縝密如吾兄,而猶有未悉如此,何邪?吾兄之心,非若世之立異自高者,要在求其是而已,故敢言之無諱。有所未盡,不惜教論;不有益於兄,必有益於我也。

  寄諸用明(辛未)

得書,足知邇來學力之長,甚喜!君子惟患學業之不修,科第遲速,所不論也。況吾平日所望於賢弟,固有大於此者,不識亦嘗有意於此否耶?便中時報知之。

階陽諸侄聞去歲皆出投試,非不喜其年少有志,然私心切不以爲然。不幸遂至於得志,豈不誤卻此生耶!凡後生美質,須令晦養厚積。天道不翕聚,則不能發散,況人乎?花之千葉者無實,爲其華美太發露耳。諸賢侄不以吾言爲迂,便當有進步處矣。

書來勸吾仕,吾亦非潔身者,所以汲汲於是,非獨以時當斂晦,亦以吾學未成。歲月不待,再過數年,精神益弊,雖欲勉進而有所不能,則將終於無成。皆吾所以勢有不容已也。但老祖而下,意皆不悅,今亦豈能決然行之?徒付之浩嘆而已!

  答王虎谷(辛未)

承示:別後看得一性字親切。孟子雲:“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此吾道之幸也,喜慰何可言!“弘毅”之說極是。但云“既不可以棄去,又不可以減輕;既不可以住歇,又不可以不至”,則是猶有不得已之意也。不得已之意與自有不能已者,尚隔一層。程子云:“知之而至,則循理爲樂,不循理爲不樂。”自有不能已者,循理爲樂者也。非真能知性者未易及此。知性則知仁矣。仁,人心也。心體本自弘毅,不弘者蔽之也,不毅者累之也。故燭理明則私慾自不能蔽累;私慾不能蔽累,則自無不弘毅矣。弘非有所擴而大之也,毅非有所作而強之也,蓋本分之內,不加毫末焉。曾子“弘毅”之說,爲學者言,故曰“不可以不弘毅”,此曾子窮理之本,真見仁體而後有是言。學者徒知不可不弘毅,不知窮理,而惟擴而大之以爲弘,作而強之以爲毅,是亦出於一時意氣之私,其去仁道尚遠也。此實公私義利之辯,因執事之誨而並以請正。

  與黃宗賢(辛未)

所喻皆近思切問,足知爲功之密也,甚慰!夫加諸我者,我所不欲也,無加諸人;我所欲也,出乎其心之所欲,皆自然而然,非有所強,勿施於人,則勉而後能:此仁恕之別也。然恕,求仁之方,正吾儕之所有事也。子路之勇,而夫子未許其仁者,好勇而無所取裁,所勇未必皆出天理之公也。事君而不避其難,仁者不過如是。然而不知食輒之祿爲非義,則勇非其所宜,勇不得爲仁矣。然勇爲仁之資,正吾儕之所尚欠也。鄙見如此,明者以爲何如?未盡,望便示。

  二(壬申)

使至,知近來有如許忙,想亦因是大有得力處也。僕到家,即欲與曰仁成雁蕩之約,宗族親友相牽絆,時刻弗能自由。五月終,決意往;值烈暑,阻者益衆且堅,復不果。時與曰仁稍尋傍近諸小山,其東南林壑最勝絕處,與數友相期,侯宗賢一至即往。又月餘,曰仁憑限過甚,乃翁督促,勢不可復待。乃從上虞人四明,觀白水,尋龍溪之源,登杖錫,至於雪竇,上千丈巖以望天姥、華頂,若可睹焉。欲遂從奉化取道至赤城,適彼中多旱,山田盡龜裂,道傍人家旁徨望雨,意慘然不樂,遂從寧波買舟還餘姚。往返亦半月餘,相從諸友亦微有所得,然無大發明。其最所歉然,宗賢不同茲行耳!歸又半月,曰仁行去,使來時已十餘日。思往時在京,每恨不得還故山,往返當益易,乃今益難。自後精神意氣當日不逮前,不知回視今日,又何如也!念之可嘆可懼!留居之說,竟成虛約。親友以曰仁既往,催促日至,滁陽之行,難更遲遲,亦不能出是月。聞彼中山水頗佳勝,事亦閒散。宗賢有惜陰之念,明春之期,亦既後矣。此間同往者,後輩中亦三四人,習氣已深,雖有美質,亦消化漸盡。此事正如淘沙,會有見金時,但目下未可必得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