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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子》卷十四 詮言訓大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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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同天地,渾沌爲樸,未造而成物,謂之太一。同出於一,所爲各異,有鳥、有魚、有獸,謂之分物。方以類別,物以羣分,性命不同,皆形於有。隔而不通,分而爲萬物,莫能及宗,故動而謂之生,死而謂之窮。皆爲物矣,非不物而物物者也,物物者亡乎萬物之中。稽古太初,人生於無,形於有,有形而制於物。能反其所生,故未有形,謂之真人。真人者,未始分於太一者也。聖人不爲名屍,不爲謀府,不爲事任,不爲智主。藏無形,行無跡,遊無朕,不爲福先,不爲禍始,保於虛無,動於不得已。欲福者或爲禍,欲利者或離害。故無爲而寧者,失其所以寧則危;無事而治者,失其所以治則亂。星列於天而明,故人指之;義列於德而見,故人視之。人之所指,動則有章;人之所視,行則有跡。動有章則詞,行有跡則議。故聖人掩明於不形,藏跡於無爲。王子慶忌死於劍,羿死於桃棓,子路菹於衛,蘇秦死於口。人莫不貴其所有,而賤其所短,然而皆溺其所貴,而極其所賤。所貴者有形,所賤者無朕也。故虎豹之強來射,蝯狖之捷來措。人能貴其所賤,賤其所貴,可與言至論矣。

《淮南子》卷十四 詮言訓

自信者,不可以誹譽遷也;知足者,不可以勢利誘也。故通性情者,不務性之所無以爲;通命之情者,不憂命之所無奈何;通於道者,物莫不足滑其調。詹何曰:"未嘗聞身治而國亂者也,未嘗聞身亂而國治者也。"矩不正,不可以爲方;規不正,不可以爲員;身者,事之規矩也。未聞枉己而能正人者也。原天命,治心術,理好憎,適情性,則治道通矣。原天命,則不惑禍福;治心術,則不妄喜怒;理好憎,則不貪無用;適情性,則欲不過節。不惑禍福,則動靜循理;不妄喜怒,則賞罰不阿;不貪無用,則不以欲用害性;欲不過節,則養性知足。凡此四者,弗求於外,弗假於人,反己而得矣。

天下不可以智爲也,不可以慧識也,不可以事治也,不可以仁附也,不可以強勝也。五者皆人才也,德不盛,不能成一焉。德立則五無殆,五見則德無位矣。故得道則愚者有餘,失道則智者不足。渡水而無遊數,雖強必沉;有遊數,雖羸必遂。又況託於舟航之上乎!爲政之本,務在於安民;安民之本,在於足用;足用之本,在於勿奪時;勿奪時之本,在於省事;省事之本,在於節慾;節慾之本,在於反性;反性之本,在於去載。去載則虛,虛則平。平者,道之素也;虛者,道之舍也。能有天下者,必不失其國;能有其國者,必不喪其家;能治其家者,必不遺其身;能修其身者,必不忘其心;能原其心者,必不虧其性;能全其性者,必不惑於道。故廣成子曰:"慎守而內,周閉而外,多知爲敗。毋視毋聽,抱神以靜,形將自正。不得之己而能知彼者,未之有也。"故《易》曰:"括囊,無咎無譽。"能成霸王者,必得勝者也;能勝敵者,必強者也;能強者,必用人力者也;能用人力者,必得人心也;能得人心者,必自得者也;能自得者,必柔弱也。強勝不若己者,至於與同則格,柔勝出於己者,其力不可度。故能以衆不勝成大勝者,唯聖人能之。

善遊者,不學刺舟而便用之,勁{竹〈角力〉}者,不學騎馬而便居之。輕天下者,身不累於物,故能處之。泰王亶父之居邠,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幣珠玉而不聽,乃謝耆老而徙岐周。百姓攜幼扶老而從之,遂成國焉。推此意,四世而有天下,不亦宜乎!無以天下爲者,必能活天下者。霜雪雨露,生殺萬物,天無爲焉,猶之貴天也。厭文搔法,治官理民者,有司也,君無事焉,猶尊君也。闢地墾草者,后稷也;決河濬江者,禹也;聽獄制中者,皋陶也;有聖名者,堯也。故得道以御者,身雖無能,必使能者爲己用。不得其道,伎藝雖多,未有益也。方船濟乎江,有虛船從一方來,觸而覆之,雖有忮心,必無怨色。有一人在其中,一謂張之,一謂歙之,再三呼而不應,必以醜聲隨其後。向不怒而今怒,向虛而今實也。人能虛己以遊於世,孰能訾之!

釋道而任智者必危,棄數而用才者必困。有以欲多而亡者,未有以無慾而危者也;有以欲治而亂者,未有以守常而失者也。故智不足免患,愚不足以至於失寧。守其分,循其理,失之不憂,得之不喜,故成者非所爲也,得者非所求也。入者有受而無取,出者有授而無予,因春而生,因秋而殺,所生者弗德,所殺者非怨,則幾於道也。聖人不爲可非之行,不憎人之非己也;修足譽之德,不求人之譽己也;不能使禍不至,信己之不迎也;不能使福必來,信己之不攘也。禍之至也,非其求所生,故窮而不憂;福之至也,非其求所成,故通而弗矜。知禍福之制不在於己也,故閒居而樂,無爲而治。聖人守其所以有,不求其所未得。求其所無,則所有者亡矣;修其所有,則所欲者至。故用兵者,先爲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也;治國者,先爲不可奪,待敵之可奪也。舜修之歷山,而海內從化;文王修之岐周,而天下移風。使舜趨天下之利,而忘修己之道,身猶弗能保,何尺地之有!

故治未固於不亂,而事爲治者,必危;行未固於無非,而急求名者,必剉也。福莫大無禍,利莫美不喪。動之爲物,不損則益,不成則毀,不利則病,皆險也,道之者危。故秦勝乎戎,而敗乎殽;楚勝乎諸夏,而敗乎栢莒。故道不可以勸而就利者,而可以寧避害者。故常無禍,不常有福;常無罪,不常有功。聖人無思慮,無設儲,來者弗迎,去者弗將。人雖東西南北,獨立中央,故處衆枉之中,不失其直,天下皆流,獨不離其壇域。故不爲善,不避醜,遵天之道;不爲始,不專己,循天之理;不豫謀,不棄時,與天爲期;不求得,不辭福,從天之則。不求所無,不失所得,內無旁禍,外無旁福。禍福不生,安有人賊!

爲善則觀,爲不善則議;觀則生貴,議則生患。故道術不可以進而求名,而可以退而修身;不可以得利,而可以離害。故聖人不以行求名,不以智見譽。法修自然,己無所與。慮不勝數,行不勝德,事不勝道。爲者有不成,求者有不得。人有窮而道無不通,與道爭則兇。故《詩》曰:"弗識弗知,順帝之則。"有智而無爲,與無智者同道;有能而無事,與無能者同德。其智也,告之者至,然後覺其動也;使之者至,然後覺其爲也。有智若無智,有能若無能,道理爲正也。故功蓋天下,不施其美;澤及後世,不有其名。道理通而人僞滅也。

名與道不兩明,人受名則道不用,道勝人則名息矣。道與人競長。章人者,息道者也;人章道息,則危不遠矣。故世有盛名,則衰之日至矣。欲屍名者必爲善,欲爲善者必生事,事生則釋公而就私,貨數而任己。欲見譽於爲善,而立名於爲質,則治不修故,而事不須時。治不修故,則多責;事不須時,則無功。責多功鮮,無以塞之,則妄發而邀當,妄爲而要中。功之成也,不足以更責;事之敗也,不足以敝身。故重爲善若重爲非,而幾於道矣。

天下非無信士也,臨貨分財,必控籌而定分,以爲有心者之於平,不若無心者也。天下非無廉士也,然而守重寶者必關戶而全封,以爲有欲者之於廉,不若無慾者也。人舉其疵則怨人,鑑見其醜則善鑑,人能接物而不與己焉,則免於累矣。公孫龍粲於辭而貿名,鄧析巧辯而亂法,蘇秦善說而亡國。由其道,則善無章;修其理,則巧無名。故以巧鬥力者,始於陽,常卒於陰;以慧治國者,始於治,常卒於亂。使水流下,孰弗能治;激而上之,非巧不能。故文勝則質掩,邪巧則正塞之也。德可以自修,而不可以使人暴;道可以自治,而不可以使人亂;雖有聖賢之寶,不遇暴亂之世,可以全身,而未可以霸王也。湯、武之王也,遇桀、紂之暴也;桀、紂非以湯、武之賢暴也,湯、武遭桀、紂之暴而王也。故雖賢王,必待遇。遇者,能遭於時而得之也,非智能所求而成也。君子修行而使善無名,佈施而使仁無章,故士行善而不知善之所由來,民澹利而不知利之所由出。故無爲而自治。善有章則士爭名,利有本則民爭功,二爭者生,雖有賢者,弗能治。

故聖人掩跡於爲善,而息名於爲仁也。外交而爲援,事大而爲安,不若內治而待時。凡事人者,非以寶幣,必以卑辭。事以玉帛,則貨殫而欲厭;卑禮婉辭,則論說而交不結;約束誓盟,則約定而反無日。雖割國之錙錘以事人,而無自恃之道,不足以爲全。若誠外釋交之策,而慎修其境內之事。盡其地力,以多其積;厲其民死,以牢其城;上下一心,君臣同志;與之守社稷,斅死而民弗離,則爲名者不伐無罪,而爲利者不攻難勝,此必全之道也。民有道所同道,有法所同守,爲義之不能相固,威之不能相必也,故立君以一民。君執一則治,無常則亂。君道者,非所以爲也,所以無爲也。何謂無爲?智者不以位爲事,勇者不以位爲暴,仁者不以位爲患,可謂無爲矣。夫無爲,則得於一也。一也者,萬物之本也,無敵之道也。

凡人之性,少則猖狂,壯則暴強,老則好利,一人之身,既數變矣,又況君數易法,國數易君!人以其位通其好憎,下之徑衢,不可勝理,故君失一則亂,甚於無君之時。故《詩》曰:"不愆不忘,率由舊章。"此之謂也。君好智則倍時而任己,棄數而用慮,天下之物博而智淺,以淺澹博,未有能者也。獨任其智,失必多矣。故好智,窮術也;好勇,則輕敵而簡備,自負而辭助。一人之力以御強敵,不杖衆多而專用身才,必不堪也。故好勇,危術也。好與,則無定分。上之分不定,則下之望無止。若多賦斂,實府庫,則與民爲仇。少取多與,數未之有也。故好與,來怨之道也。仁智勇力,人之美才也,而莫足以治天下。由此觀之,賢能之不足任也,而道術之可修明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