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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克爾的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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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過哈德遜河的人都會記得卡茨基爾山。它是巨大的阿巴拉契亞山脈的一個分支。它巍峨地聳立在哈德遜河的西邊,傲然地俯視着周圍的山村。季節的交替,氣候的變幻——事實上,一天裏的每一個時辰——都會使山巒的顏色發生奇妙的變化。遠近的家庭主婦們把這種變化看作最完美的晴雨表。

溫克爾的傳說

在持續晴朗的日子裏,山巒呈蔚藍色和紫紅色。晚上,它們的線條鮮明地呈現在清澈的天空。但是,有時周圍雖萬里無雲,可它們的頂峯上卻聚積着濃濃的灰色霧靄,在落日的最後餘暉裏閃耀着,好像那天使頭上的光輪。

在這個神仙般世界的山崗下,過路人會看到淡淡的炊煙從一個村莊裊裊上升。村莊的木板屋頂在樹叢裏時隱時現。山崗上的蔚藍色到了這裏變成一片鬱鬱蔥蔥的翠綠。這是一個古老的山村。它是這個省份初建的日子裏,荷蘭殖民者聚居的地方。那時秉公執法的彼得·斯圖夫桑特——願他安息!——才執政不久。村裏現有的幾幢最早殖民者居住過的房屋依然保持着原狀,但是看來也不會維持太久了。房屋是用黃顏色的荷蘭磚砌成的,有花格窗,正面有個三角形的凸出部分,屋頂上立着風標。

就在這個山村裏,在這樣的一所房屋裏,在很多年以前——那時這個國家還是英國的一個省份——住着一個淳樸,性格隨和,叫做呂伯·凡·溫克爾的人。他的先人,赫赫有名的凡·溫克爾在彼得·斯圖夫桑特的英勇時代裏,曾經跟隨那地方官圍攻克里斯欽堡壘。可是,呂伯身上卻很少具有他祖先的尚武精神。我說過呂伯是一個淳樸,性格隨和的人。除此以外,他還是一個好鄰居,一個怕老婆的,順從的丈夫。說真的,正是因爲他怕老婆,他的性格十分溫順,他深深爲大家喜歡。因爲只要一個男子在家裏受到潑婦嚴格管柬,他在外邊必然是恭恭敬敬,和藹謙卑的。對他們來說,妻子的訓斥勝過世界上所有勸人忍耐和受苦的佈道文。因此,有一個兇悍的妻子可以說是一種福分。如果這話當真,那未,呂伯·凡·溫克爾是福上添福了。

不必說,全山村的婦女都十分寵愛他。晚間,婦女們嘮家常,談起呂伯的家庭爭吵時,像可愛的女性們慣常做的那樣,總是袒護呂伯,說凡·溫克爾太太的不是。只要他一露面,村上的孩子們就高興地向他歡呼。他和孩子們一起玩耍,給他們做玩具,教他們放風箏,玩彈子游戲,跟他們講關於鬼魂,女巫和印第安人的長篇故事。不管什麼時候,只要他在村子裏一出現,一羣孩子總是包圍着他,有的吊在他的衣服下襟上,有的爬在他的背上。他們肆無忌憚地戲弄他。村子裏的狗沒有一條會朝他狂吠。

呂伯性格中的最大缺點是他對一切能掙錢的勞動表示極大的厭惡。這並不是由於他缺乏長性,或者由於他不勤勞。他可以拿着一根像韃靼的長槍那樣又長又重的釣竿,在又溼又潮的石頭上坐上一整天,一聲也不吭,而魚連釣杆上的魚餌也不碰一碰。爲了打幾隻鴿子或者幾隻松鼠,他會在肩上扛着一支鳥槍,步履艱難地穿過樹林,蹚過沼澤,攀登高山,翻越峻嶺。只要人們有求於他,他決不會拒絕幫助別人,即便是最最粗笨的活他也樂於去做。

村子裏只要有任何歡樂的場面,例如剝玉米皮,砌石頭牆,他總是搶在頭裏。

村裏的婦女常常差遣他,讓他爲她們跑腿,或者替她們做她們的丈夫不屑做的瑣事。總之,呂伯總是樂於爲別人效勞,卻從來不爲自己做什麼事情。若要他幹自己的家務活和莊稼地裏的農活,他就辦不到。

事實上,他聲稱他的莊稼地已經無可救藥。它是全村最壞的一塊地。不管他願不願意,他那莊稼地裏什麼都搞糟了。而且情況還會繼續惡化下去。

籬笆一處一處倒塌。母牛不是走失,就是走到白萊地裏去。他地裏的野草比任何地方的野草長得都快。每當他要到屋外去幹些活時,天公卻偏偏下起雨來。在他管理下,他父親傳下的莊稼地一畝一畝地縮小,直到最後,只剩下一小塊種了玉米和土豆的地,還是村裏管理得最糟糕的。

他的孩子也是衣衫襤褸,像是沒有父母照管似的。他的兒子和他同名,也叫呂伯,相貌長得跟父親一模一樣,兒子看來也繼承了父親喜歡穿破爛衣服的習慣。他總是像一匹小駒那樣,緊跟在母親的身後。他穿着呂伯扔掉的一條寬腿馬褲,一隻手費力地提着褲子,樣子像是雨天提着拖裙走路的婦女。

可是,呂伯·凡·溫克爾是人間最快樂的人之一。他傻里傻氣,生性貪圖安逸,隨遇而安,有白麪包時吃白麪包,有黑麪包時吃黑麪包,只要不費腦筋,不花心思,他什麼都可以湊合。他寧可只有一分錢而捱餓,不願爲掙一鎊錢而工作。如果由着他自己的性格,他會高高興興地浪蕩下去;但是他的妻子沒完沒了地訓斥他遊手好閒,無所事事,說他正在把全家帶上絕路。

早晨,中午,晚上,妻子的舌頭嘮嘮叨叨地沒完沒了。只要呂伯一開口,或者一干活,總會招來妻子破口大罵。呂伯只有一個辦法來對付妻子的訓斥,而且,由於他經常施用這種伎倆,它已經變成了他的習慣。他聳聳肩,搖搖頭,眼睛朝上,不吭一聲。可是,這種做法常常惹起妻子發動一場新的咒罵,因此,他不得不鳴金收兵,朝屋外逃竄——這是怕老婆的丈夫的唯一出路。

呂伯在家裏的唯一追隨者是他的狗沃爾夫。沃爾夫也像主人一樣地懼怕主婦。因爲凡·溫克爾太太把他們倆看成一對好吃懶做的夥伴。她總是惡狠狠地看沃爾夫,認爲沃爾夫是使主人常常走上歧途的罪魁禍首。說真的,就一條忠貞的狗的品性來說,沃爾夫在樹林中拾回獵物時,可以說是驍勇無雙的。

結婚的歲月一年年過去,呂伯·凡·溫克爾的日子一年年變得更糟。雌老虎般的老婆那火爆性子不會隨着年齡的增長而有所減退;她的舌頭卻由於經常使用而變得越發刻薄。有一陣子,呂伯被逼出家門後,常常和村上的一夥消磨閒日子的傢伙們廝混在一起。他們經常坐在一家酒店門前的長凳上,酒店門前掛着英王喬治三世陛下的肖像,上面是喬治那張紅通通的臉。這幫傢伙整個夏天就懶洋洋地坐在一棵大樹的樹蔭下,沒精打采地閒扯村裏的流言蜚語,或者講那些永遠講不完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故事。但是,有時他們偶然從過路的人那裏獲得一張舊報紙,就會煞有介事地議論起天下大事來。

政治家們值得花錢聽聽他們的這種討論。瞧!他們是如此聚精會神地聽村上的教師戴立克·凡·布曼爾一字一字地念報紙。戴立克矮小機靈,學問豐富。

他決不會被字典中任何一個大字所嚇倒!瞧!他們是如此貌似聖賢地討論着幾個月前發生的天下事!

這一夥人的觀點完全被尼古拉斯·凡竇爾所左右。他是村裏的元老,又是酒店的主人。他從早到晚坐在酒店門口,隨着太陽移動,不時挪動地方,使自己永遠坐在陰涼處。因此村上的人可以根據他的位置,像觀察日晝一樣。精確地說出一天的時辰。不錯,他終日不開口,只是一股勁兒地抽菸鬥。他的追隨者們(因爲每一位大人物都有追隨他的人)十分了解他,知道怎樣判斷他的觀點。如果所念的或所敘述的內容使他不高興時,人們可以看到他猛力地吸菸鬥,然後憤怒地,急促地,接連不斷地一口口噴煙。如果他高興,他就慢吞吞地,安詳地吸菸,吐出淡淡的,平和的煙霧。有時,他從嘴裏取出菸斗,讓芬香的煙霧在他的鼻子上統繞,莊嚴地點點頭,表示他的讚許。

即使在這樣的堡壘裏,不幸的呂伯最終也抵擋不住老婆的襲擊。雌老虎突然從天而降,打破人們的寧靜。她破口大罵,斥責這幫傢伙是混蛋,連德高望重的尼古拉斯·凡竇爾也難逃河東獅吼。他被指摘慫恿她的丈夫好吃懶做。

可憐的呂伯最後被逼到幾乎絕望的地步。他躲避農田勞動和妻子斥責的唯一出路是拿把鳥槍,到樹林裏去漫步。有時他坐在樹根旁,和沃爾夫分享行囊裏的東西,他把沃爾夫看成是患難兄弟。

“可憐的沃爾夫,”他會說,“你的主婦讓你過豬狗的日子。但是,孩子,別在乎。只要我活一天,你決不會缺乏朋友。”

沃爾夫搖搖尾巴,依依不捨地看着主人的臉。如果狗懂得憐憫,我真的相信它是在全心全意地回報主人的恩情。

在秋天的一個美好日子裏,呂伯在走了長長一段路後,爬到了卡茨基爾山的最高處。他一路打松鼠,這是他最喜愛的運動。寧靜的四周不時響徹着他的槍聲。到了快近黃昏的時候,他又困又餓,倒在一個長滿綠草的土墩上,綠草一直延伸到懸崖的邊緣。從樹隙縫間他可以看到山腳下延綿好幾裏的濃密的樹林。在遠處,他看到了壯麗的哈德遜河靜悄悄地流淌着,有時河中閃映着彩雲的倒影,有時片片風帆慢悠悠地移動着。風帆好像是睡在哈德遜河母親潔白光滑的胸膛上,逐漸地消失在蔚藍色的山巒間。

在山崖的另一邊,他看到深深的峽谷。那裏怪石嶙峋,峽谷腳下滿堆着懸崖峭壁上掉下來的石塊。這是陽光照不到的地方。呂伯若有所思地在土墩上躺了一會兒。夜幕漸漸降落,山巒黑而長的影子投射在整個山谷上。呂伯知道如果他回到山村,天一定已經黑了。他一想到凡·溫克爾太太氣洶洶的樣子,禁不住深深嘆了口氣。

當他將要下山的時候,他聽到遠處有個聲音叫道:

“呂伯·凡·溫克爾!呂伯·凡·溫克爾!”

他環視周圍,只見到一隻孤單單的烏鴉飛過山崗。他想他一定是走了神,又開始下山。突然他又聽見同樣的叫聲劃破了寧靜的夜空。

“呂伯·凡·溫克爾!呂伯·凡·溫克爾!”

這時沃爾夫身上的毛突然聳立,它低沉地叫了一聲,爬到主人身邊,恐懼地看着峽谷。呂伯也模模糊糊地感到懼怕。他朝着同一方向看。他看到一個奇怪的身影緩慢地往山上爬,身上揹着沉甸甸的東西。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見到人使他大爲吃驚。但是他想也許是鄰村的人需要他幫助,因此他匆匆忙忙地走下山去。

等到他走近的時候,陌生人的奇怪外貌使他更加驚訝。陌主人是個身材矮小,但是長得十分結實的老人,一頭蓬亂的頭髮,灰白的鬍子。他穿着古老的荷蘭服裝——一件布外套緊緊地繃在腰部——下身穿着好幾條褲子,最外邊的一條褲子碩大無比,兩側有着成排的扣子,膝蓋部分隆起了一塊。他肩上扛着一隻圓圓的酒桶,看來裏面盛滿了酒;他向呂伯招手,要呂伯幫助他。呂伯見到素不相識的人,帶有幾分羞赧和猜疑,但是他像往常一樣,還是很快地同意了助他一臂之力。他們兩人輪流着扛酒桶,沿着溝壑往上爬。

這條溝壑顯然是山間乾涸了的河牀。他們爬山時,呂伯聽到一陣陣轟隆隆的響聲,像是遠處的打雷聲。聲音似乎是從一個深谷裏,或者不如說是從高聳的山石罅隙裏傳來。他們沿着崎嶇的山路朝傳來聲音的方向走會,呂伯以爲剛纔的聲響是山裏常有的片刻即逝的雷雨聲。通過溝壑,他們來到一個山谷。

山谷呈古羅馬時代的圓形劇場形狀。周圍是垂直的峭壁。峭壁的邊緣上長滿低懸下來的大樹。它們茂密的枝葉蓋住了天空。因此你只能偶爾瞥見藍色的天空和夜晚明朗空中的浮雲。呂伯和他的同伴默默地走着,一聲不吭,因爲雖然呂伯對於扛着酒桶到荒山中的舉動十分疑惑不解,但是由於在這個陌生人的身上有着一種奇怪而又神祕莫測的東西令呂伯產生了一種敬畏的心情,所以他不敢和他隨便閒談。

他們走進了圓形劇場似的谷地,又有奇怪的事出現在眼前。在劇場中心的平地上有一些相貌奇特的人在玩九柱戲。他們穿着奇怪的外國服裝。有人穿着短上衣,有人穿着無袖短外套,大多數人像呂伯的同路人那樣穿着肥大的褲子。他們的臉也長得十分特別。有一個人留着一把大鬍子,一個寬大的臉,一對小眯眼。另一個人的臉上好像只長着一個大鼻子,頭上戴着一頂白色的錐形帽,帽子上插着一根細小的公雞尾羽。他們每個人都留着各種形狀,各種顏色的鬍子。當中有一個人看來是首領,他是一個矮胖老紳士,有一張飽經風霜的臉。他穿着一件綁緊的緊身上衣,腰間束着一根寬寬的皮帶,插着一把短刀,高頂帽子上飄着一根羽毛,腳上穿着紅襪子和高跟鞋,鞋子上面裝飾着玫瑰花。這些人使呂伯想起了掛在村裏牧師多米尼·凡·夏伊克客廳裏的一幅古老的弗蘭德畫上的人物肖像。那幅畫是殖民地建立時從荷蘭帶來的。

呂伯感到驚奇的是這些人雖然在娛樂,但是他們保持着莊嚴肅穆和神祕的靜默。他們是他從未見到過的一夥最憂鬱的遊戲者。沒有任何聲音打破周圍的寂靜,只有滾球發出的隆隆聲。它們滾動時,聲音就像打雷一樣。

當呂伯和他的同路人走近他們時,他們突然停止了遊戲。他們的眼睛一動也不動,像塑像似地凝視着呂伯。他們的眼睛以及奇怪的、毫無光彩的面部表情使呂伯膽戰心驚,雙腳哆嗦不停。此刻,他的同路人把酒桶中的酒注入大酒壺,並且招手要呂伯把酒端給在場的人。呂伯戰戰兢兢地照着去做。

這些奇怪的人咕咚咕咚把酒一飲而盡,仍然不作一聲。然後又回去玩九柱戲。

呂伯的畏懼心情逐漸減退。在沒有人注意到他的時候,他甚至敢於大膽地飲起酒來。他發現那酒有股上好荷蘭酒的味道。他天生就是一個酒鬼,禁不住一喝再喝。他接二連三地從大酒壺中取酒,很快就支持不住了,感到天旋地轉,腦袋慢慢搭拉下來,呼呼地入睡了。

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還在他遇見那個古怪老人的土墩上。他揉了揉眼——這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明朗早晨。小鳥在樹叢裏跳躍着,啁啾着;在清爽的山風中,老鷹正在高空飛翔。

“怎麼搞的,”呂伯想着,“我可別是整個夜晚都睡在這裏了。”

他回想他人睡前發生的事——那個扛着酒桶的奇怪的人——山谷——山間人跡罕至的隱居地——玩着九柱戲的悲哀的小老人——大酒壺。“啊!大酒壺!那個邪惡的酒壺!”呂伯說道,“我找個什麼藉口向凡·溫克爾太太解釋呢?”

他尋找他的那支鳥槍。但是他在自己身邊看到的是一支古老的燧發槍,槍筒子長滿了鐵鏽,槍機已經成了碎片,槍托給蟲蛀了。他現在懷疑山裏那些莊重的遊戲者跟他開了個玩笑,用酒灌醉了他,把他的槍偷走了。沃爾夫也不見了;它也許捉松鼠或者松雞去了。他吹起口哨,大聲叫沃爾夫回來,但是毫無結果。山上回響着他的哨聲和叫聲,但是沒有沃爾夫的蹤影。

他決定再到昨夜那些遊戲者集會的地方去;如果他遇見他們中間任何一個人,他要問他們要回他的狗和槍。當他站起身來的時候,他感到四肢僵硬,不像往常那樣靈活。

“睡在山上究竟不合適,”呂伯想,“如果這趟玩耍使我犯上風溼病而臥牀不起,凡·溫克爾太太可不會饒我哩。”

他費力地往山谷下走,後來又找到了前一天晚上和那個同路人所經過的溝壑。但是,出乎意外的是,現在溝壑中正咆哮着從山上衝下來的急流。奔騰的水從一塊岩石跳躍到另一塊岩石,峽谷底下發出隆隆的轟鳴聲。他設法沿着溝壑往上攀登,艱難地穿越過樹叢,不時被野生的繚繞在樹木間的蔓藤絆倒。

最後,他來到昨晚的峽谷。但是,那裏岩石擋住了去路。昨夜峭壁間的罅隙毫無影蹤。只有一條山間急流從山頂往下傾瀉,水花四濺,深不見底,周圍覆蓋着黑黝黝的樹林。可憐的呂伯驚呆了。他再一次叫他的狗,吹口哨。

回答他的是盤旋在一棵乾枯樹木上空的烏鴉的叫聲。枯樹挺拔地聳立着,像是在嘲笑可憐人的困境。怎麼辦呢?早晨快過去了,呂伯因爲沒有吃早飯,感到飢餓。他爲丟失狗和槍而悲痛,害怕回去見老婆。但是在山上捱餓無濟於事。他搖搖頭,扛上生鏽的燧發槍,心情沉重地向家裏走去。

走近村子的時候,他遇見了一羣人,但是他一個也不認識。這一情況使他有些驚訝,因爲他認爲自己認得村裏的每一個人。他們的穿着也和他平日所見的不同。他們也同樣驚訝地朝呂伯看,一邊看一邊不約而同地摸他們的下巴。他們不斷摸下巴的動作使得呂伯也不自覺地摸摸自己的下巴。這使他驚呆了,因爲他發現自己的鬍子竟然有一尺長。

現在他已經來到村外。一羣孩子跟在他身後指着他那灰白的鬍子大聲嚷嚷。村裏的狗他一條也不認得,對着他狂叫。整個村子已經變了樣——它變大了,人也增多了。有許多排房子他從未見到過,有許多他熟悉的房子不見了。門上是他不認識的名字——窗子裏面是不認識的臉——每樣東西他都感到陌生。他現在開始不相信自己,他懷疑是否他和他周圍的一切都中了魔。

他肯定這是他的村子;他昨天剛離開這裏。那邊就是卡茨基爾山,遠處是銀白色的哈德遜河。每座山巒,每一個峽谷都和往日一樣。呂伯真是摸不着頭腦。

“昨夜的酒,”他想,“把我整個兒搞糊塗了!”

他費了些功夫才找到通向自己屋子的道路。

他畏畏縮縮地一步步朝前走,不敢吭一聲,每分鐘都害怕聽到凡·溫克爾太太的尖叫聲。他看到屋子已經坍塌,窗戶都已破壞,門也從絞鏈上掉了下來。一個有點像沃爾夫的餓狗在倒塌的屋子周圍蹀躞。他叫沃爾夫的名字,但是狗嗥叫起來,露出牙齒,然後走開。這對呂伯真是當頭一棍。

“我的狗,”呂伯嘆息道,“也把我忘悼了!”

他走進屋子。說實在的,凡·溫克爾太太一直把屋子保持得很整潔。屋子現在卻是空空蕩蕩,悽悽涼涼,看來是被人遺棄了。處在淒涼的境地裏,他忘記自己是個怕老婆的丈夫。他大聲叫喚他的妻子和孩子。空無一人的屋子迴響着他的叫聲,一會兒一切又恢復了平靜。他立即衝出屋子,朝他常去的酒店跑去。但是酒店也不見了。一個龐大的歪歪斜斜的木結構建築佔着酒店的地盤。牆上開着很大的窗口,有的窗子破碎了,人們塞進破舊的帽子和婦女的襯裙。建築物的門上寫着“約納遜·杜立德合衆國飯店”。

在從前那棵覆蓋着靜悄悄的荷蘭酒店的大樹的舊址上,現在矗立着一根光禿禿的旗杆,旗杆上飄揚着一面旗幟,上面是奇奇怪怪的一堆星星和條子。

呂伯感到奇怪和不可理解。他在店門外的牌牌上仍舊看到喬治國王紅紅的臉;他曾在這張紅紅的臉下安靜地抽過許多煙。但是現在連這也變了模樣。

國王的紅外套變成了藍色和黃色相間的外套;手中的王杖變成了指揮刀,頭上戴着三角帽,下面用大寫字母寫着——“華盛頓將軍”。

像通常一樣,飯店門前有一羣人,但是,呂伯一個也不認識。人們的性格似乎也發生了變化。吵吵鬧鬧的辯論代替了昔日慢吞吞的節奏和令人昏昏欲睡的恬靜。他設法尋找博學的尼古拉斯·凡竇爾,想找到他寬寬的腦袋,雙下巴,長長的菸斗,那嘴裏一口一口地吐煙,而不是說許多無聊的話。他還想找一個字一個字念舊報紙的老師凡·布曼爾。但是他一個人也沒有找到。

代替他們的是一個瘦削的,壞脾氣的傢伙。他的口袋裏塞滿傳單,大聲疾呼地在講關於公民的權利、選舉、國會議員、自由、班克山、 1776年的英雄等等。這一大堆語言猶如巴比倫的胡言亂語,凡·溫克爾一個字也聽不懂。

呂伯的出現,他的長長的灰白鬍子,生了鏽的鳥槍,襤褸的衣着和跟在他身後的一羣婦女和孩子很快引起飯店裏政治家們的注意。他們圍着他,從頭到腳地打量他。演說家擠到他身邊,把他拉到一邊,問他:

“你投哪一邊的票?”

呂伯愕然地望着演說家。另一個矮小個子,但看來是十分忙碌的人拉住他的胳膊,踮起腳尖,在他耳朵邊輕輕問道:

“你屬聯邦黨,還是民主黨?”

呂伯對他的問題同樣一無所知。這時一個戴着一頂尖角三角帽的,老於世故,自以爲是的老紳士從衆人中擠過來,在凡·溫克爾跟前站住。一隻手插在腰間,另一隻手撐住柺杖;他的尖銳的眼光和帽子上的尖角似乎刺向呂伯的靈瑰。他嚴肅地問:

他在家裏無事可做,並且他已經到了無所事事而不感到內疚的快樂年紀,他再次坐在酒店外邊的板凳上。村裏的人尊敬他,把他看作村裏的元老之一,“戰前”日子的活歷史書。他過了很久纔跟得上村裏人談話的內容,明白在他昏昏沉沉睡過去的那段時間裏的種種奇怪的事——革命戰爭是怎樣發生的——美國是怎樣擺脫英國束縛的——他是怎樣從喬治三世陛下的臣民變成美國的一個自由公民的。說真的,呂伯不是個政治家。國家和帝國的變化對他不產生絲毫影響;但是他曾經長期在一種專制統治下呻吟過——受老婆的管轄。現在這一統治結束了——他總算出了頭,擺脫了婚姻的枷鎖,可以自由地進進出出,再也不必害怕凡·溫克爾太太的壓制了。當人們提到他太太的名字時,他總是搖搖頭,聳聳肩膀,擡起眼睛——這可以解釋成他聽天由命,或者是他爲已得到的解放而表示高興。

他總是對每個到杜立德先生飯店來的陌生人講他的故事。首先人們注意到,他每次講故事,總要更改一些情節——毫無疑問,這是由於他剛剛睡醒。

最後故事就成了我以上所說的樣子。村裏的男女老幼都背得出這個故事。有些人總是懷疑故事的真實性,他們說呂伯是瘋了。但是荷蘭居民中的老人幾乎異口同聲他說故事是真正發生的事。即使到了今天,他們在夏天下午聽到卡茨基爾山上的打雷聲,他們總是會說亨特里克和他的水手們又在玩九柱戲了。山村附近怕老婆的丈夫們感到日子難以度過時,總是希望能嚐嚐使呂伯·凡·溫克爾昏昏入睡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