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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感悟:路怎麼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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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魯迅看柔石《二月》

人生感悟:路怎麼走

一九三一年的一個深夜,噩耗傳來,他獨自站在客棧的院子裏,周圍堆着破爛的什物;人們都睡覺了,連着他的女人和孩子。他感到沉重的悲痛和憤怒,隨無涯際的黑暗潮水沉浮,在這悲憤裏終於沉靜,然而積習卻在沉靜裏擡起頭來,湊成了這樣幾句詩:

慣於長夜過春時,攜婦將雛鬢有絲。夢裏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

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 (《悼柔石》)

這是一首後世膾炙人口的悼亡詩,對象是柔石,作者是魯迅。憤怒出詩人,魯迅正是在一種出離的憤怒和無可遏抑的悲痛中寫就此詩的。而當時,在中國,正如詩中寫的“吟罷低眉無寫處”確實是無寫處,“禁錮得比罐頭還嚴密”,終於寫給了一個日本的歌人。兩年後,在雜文《爲了忘卻的紀念》中,魯迅重提此詩,悼念包括柔石在內的左聯五烈士——幾個青年的作家,然後“藉此算是竦身一搖,將悲哀擺脫,給自己輕鬆一下”,照舊淡淡地說句反話“爲了忘卻”。

而這首《悼柔石》與其說是一首悼亡詩,倒不如是一篇討伐黑暗揭露殘暴統治的戰鬥檄文。儘管如此,逝者已矣,微末的幾個智識青年的犧牲也不過是無涯際裏黑暗裏燃起的燭焰,光和熱都有限的很,何況猝然就滅,“即使尋到一點光明,‘徑一週三’,卻更分明的看見了周圍的無涯際的黑暗”(魯迅《且介亭雜文二集·小說二集序》)。這犧牲於無惡意的閒人無聊的談資無用,於混沌的羣體和覆蓋的黑幕也無傷。最多不過是於魯迅那樣,沉重的感到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國失掉了很好的青年。

那麼當時是全無希望,無能爲力,無路可走的麼?魯迅在《吶喊·自序》裏的“鐵屋譬喻”恰如其分的表現了這樣兩難的境況:處在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鐵屋裏,先覺者大嚷叫醒了將由昏睡入死亡的人們,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倒以爲對得起他們麼?錢玄同的應答是:“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因爲希望是在將來,決不能以魯迅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有,於是魯迅向其天真做了一種妥協,懸起“希望”的概念,他也必須承認的是希望是不可抹殺的,因而有了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記》,或許在另一個層面上放大了說,因而魯迅也所以也不愧爲魯迅。

在短篇《故鄉》末尾,魯迅終於也給出一個讓人拍案給人深思的答案:“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無論有沒有路,總還是要走下去的,路怎麼走,希望並不是必不可缺、非此不可的。這從他常引用的匈牙利詩人裴多菲的話:“絕望之爲虛妄,正與希望相同。”也可見一斑。

而當時對於那些路上的踽踽獨行的青年,魯迅本身也是吶喊中透着彷徨的,他自覺地渴望着幻想能“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然而他當時是自己也不知道光明在何處的——又會驚疑躊躇地擔心自己不成熟的果實會毒害到青年。

順運而生般的柔石的《二月》適時獲得了普遍的共鳴和認同,也獲得魯迅高度的讚賞:“以工妙的技術刻畫近代青年中這樣的典型及生動的周遭人物的命運”。它寫的正是一兩個典型的靈性尚存的人在一個天時不正、社會不安的動亂時勢下悲悽惶惶,在一個帶着惡意的混沌渾噩的社會羣體無處安身的命運。

周遭的人物固然有沉淪的,有墮落的,更多的是大多數無聊無謂的喧囂和無動於衷的無言的沉默。那有別於大多數的遊走在社會邊緣而又排斥污濁的社會的“零餘人”,既無力把握自身的命運,又無可奈何、無法避免感到孤獨無助,迷惘和彷徨中何以堅守生命的底色,何以堅定不移地一往無前,於是猶豫徘徊,掙扎求索,迴歸或離去,救贖或放逐?

主人公蕭澗秋孑然一身,風萍浪跡,風起雲涌裏奔波勞累、心力交猝,他長居北京,因爲喜歡看駱駝的昂然顧盼的姿態,聽冬天尖利的北方怒號的風聲;後因厭倦應好友陶慕侃的聘請,回到浙江芙蓉鎮就任教師。初來乍到,他身心都融化在桃園式風光和似乎一切欣欣向榮的假象裏。過去他如棄置在野獸橫行的荒野裏,現在自己似乎找到了路,對別人的不幸更不願袖手旁觀,盡己所能幫助戰士遺孀孤子甚至不惜犧牲與相知相愛的陶嵐的幸福,簡直有“釋迦、耶穌擔荷人類罪惡”的風範,實則在這種自我犧牲中獲得了自我施虐式審美的滿足和自我解救式的自私的昇華。如此救贖,也總好過任其在黑暗空虛的深淵裏無意識不着地的放逐中無謂的掙扎。

“人類是節外生枝,枝外生節——永遠弄不清楚”,他的博大無私恰恰提醒了周邊人的偏狹氣短,他的坦然靈輝照亮人們的陰暗多疑,終究一小圈的光亮敵不過無涯際的黑。流言四起,他所謂的“笑罵由人笑罵,我行我素而已”抵不住荒謬的流言種子“一幅好心裁”“別有用心”,意識到“恐怕住不長久了”,終於明白自己“並不能成爲一個小齒輪,跟着大齒輪轉動,僅使外來的一粒石子,軋了幾下,發幾聲響,便被擠到女佛山——上海去了”(魯迅《柔石作<二月>小引》)。

對於主人公蕭澗秋的處境,魯迅是有做深刻的譬喻的:“濁浪在拍岸,站在山崗上者和飛沫不相干,弄潮兒則于濤頭且不在意,唯有衣履尚整,徘徊海濱的人,一濺水花,便覺得有所沾溼,狼狽起來”,印象式的概括中蘊含犀利深刻的洞見。先覺者以“擺脫了矇昧”的眼光環顧時,便意識到周邊是無可措手的沉沉黑暗,書中的青年蕭澗秋便是如此,魯迅切中要害,“他想有爲,懷着熱愛,而有所顧惜,過於矜持,終於連安住之處,也不可得”。

這樣典型的嘗試性的一條路走到盡頭了,甚者說未曾開始已預示失敗。一個人兩個人莽莽撞撞地上下求索終抵不過來自混沌的羣體的有意識無意識的惡意和孤立,沒有絕對的力量和無誤的指引,磕磕碰碰着踩踏出深深淺淺雜錯的腳印,而這最終的解決之途印證馬克思的觀點:一個人的解放要以一切人的解放爲前提。

而主人公蕭澗秋也好作者柔石也好,先覺者們無可避免的要承受先覺醒的窒息的威脅和呼喚吶喊所招致的敵對迫害,也註定他們大多已再沒有時間沒有機會去印證獲得自己堅持的信仰道路的崇高無誤和拼搏奮鬥的價值肯定,鮮明的形象具體的惡意張開虎爪不由分說、粗暴地奪去一切未來的可能性,但我們能因此就否定其正確性和價值意義麼?顯然不能。

路總是人走出來的,一個人無論如何成不了路,而當千千萬萬的人用鮮血鋪就白骨堆砌也不停息,民族古老而沉重的歷史車輪終將在掀起滾滾風沙中向前愈來愈快地轉動,前總理朱鎔基的一句話是無數推動者的動力和誓言:“不管前面是地雷陣還是萬丈深淵,我都將一往無前,義無反顧,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路仍要走。路必要走下去。(To be or not to be ,is not a question . JUST DO I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