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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父親的日誌精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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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父親的日誌精選

我最深的記憶是從五歲開始的,那年冬天,天上還飄着零散的雪花,縣醫院的人通知爹快點將下個療程的醫藥費交齊,否則就將病重的娘抬回家去。

爹掏遍了口袋裏的零錢全部都放到了娘平躺的身上,想了一想,又將手上那塊老表給摘了下來湊了進去,然後雙手合着跟拜佛一樣拜着醫生説我身上就這些了,醫生你先治病,錢我立刻回去湊你看成不成?那個醫生卻面無表情的説不是我不讓你這樣,而是醫院的制度就這樣,你先拿錢,咱再治病。

看着醫生將要走開,爹一把就抓住她的白大褂,順勢就跪了下來,説醫生,錢有時間就能湊到人可等不得啊!爹説着就用另一隻手壓着我也跪了下來,説娃也求你呢!你行行好吧!娃她娘等不得啊!

那個醫生慌忙將白大褂從爹手中給拽了出來,上面淺淺淡淡的留下了爹的手掌印,她皺着眉頭向後退了幾步,對着爹説你怎麼隨便拉人啊!真是的,你趕快湊錢吧,人可是等不得的。説完,頭也不回的就離開了娘躺着的簡易病牀。

爹歎着氣站了起來,將我抱到孃的牀上坐着,讓我看着娘,他再去求求人。我不知道那天爹到底跪了多少人,因為爹除了下跪再也沒有任何方法可以求得這些人的憐憫,可是,那天晚上,爹和我還是用拖板車將娘拉出了醫院。走出了大門的時候,爹回頭看了一眼,他説為什麼這人民醫院就不救人呢?!

孃的身體已經極不好了,現在想起來那大概是突發病的一種,病來的快,又厲害,娘一下子就憔悴的像是老了十歲,寒冬臘月天裏,爹將家裏那牀最厚實的棉被蓋到了孃的身上,讓我坐在板車旁邊,自己拉着我們走山路回村子。

我學着爹握着孃的手放在自己的懷裏。她的手上全都是骨頭,硬邦邦的,我説娘,等你病好了一定要多吃點飯。娘只是笑,雖然天黑我看不到她的笑容。前面的爹聽不到孃的聲音,只能不斷的大聲説話來留着孃的精神,他説着家裏的豬羊,説着來年的莊稼,説着我再兩年就能上學了,説娃她娘,你就是要死也死在自己的窩裏啊!

娘一直沒有聲音,隱約間我看得到她的嘴脣緩慢的在動,我將耳朵貼了過去,可是依然是聽不到。娘只動了一會就不動了,我依然安靜的坐在車上,看着爹寬闊的肩膀上緊繃的繩子,孃的手卻越來越涼,我不知道為什麼怎麼也暖不過來。

到家的時候,爹先是將我抱了下來,然後才將娘抱進了屋,我跟在後面,還沒走進屋就聽見爹如打雷一般的嚎聲,爹喊着娃她娘,你怎麼走的那麼早啊!

我愣愣的站在院子裏,被隨後趕過來的鄰居嬸子拉進了屋裏,爹依然在哭,看到我進來,爹突然抱緊了我將頭埋到我的肩膀那裏説,娃,你娘她不在了。冬天裏,我穿厚實的棉襖,可是淚水依然浸透了,一片的冰涼。

而後的'兩年,爹一個人撐起了這個家,每日的做飯洗衣種地喂那些的牲口。他不愛説話,也不跟村裏爺們聚堆,只是每天晚上的時候會喝幾口最便宜的燒酒。然後就躺到牀上,打着呼嚕睡到天亮。

一直到我七歲的那年,隔壁嬸子幫着爹從臨村領回來個寡婦,帶着兩個孩子。那天的爹格外的高興,專門繫了一條大紅色的腰帶,殺了一頭豬,燉了滿滿的一大鍋肉,請了親朋好友吃了一頓。吃飯的時候,那個女人讓那兩個孩子叫爹,他們乖乖的就叫了,爹高興的一個人給了十塊錢。等到叫我叫孃的時候,我躲在角落裏説我娘在村西頭埋着呢!爹的臉一下子暗淡了下來,將我抱進了懷裏,而那個女人則在一旁燦燦的笑着沒有答話。

很快的就到了那年的九月,我和後媽的女兒都要上小學。後媽專門跟爹商量説是一家三個孩子都上學肯定供不起,説讓兩個女娃在家幹活算了,大小子學習好,供他就成了。

大小子就是後媽帶來的兒子,大我三歲,上三年級,每次都考前幾名,這次是第二。爹沒有吭聲,後媽説那這事就這麼定了。我倔強的説如果我上肯定能次次考第一,比他強多了。爹説你閉嘴,裝了袋煙就出去了。

我看着桌子上的他們一家人,趕忙也跟着溜了出去。我不知道爹為什麼不同意我上學,可是我知道只要上了學才會有錢,有錢娘就不會死。這些都是小學校的老師説的,連鄰居家的嬸子説起我孃的時候也這樣感慨。我想求求爹,可餓着肚子在村裏轉了個遍也沒找到爹,卻轉到西頭孃的墳地那,想着想着就覺得自己委屈,我哭着跟娘説爹不是我爹了,爹不讓我上學了,爹偏心眼了。

孃的墳在人家的田裏,挨着出村的土路,我在這邊哭,村裏的人一下子就都全知道了,爹不一會就跑了來。他到的時候,我正哭着唱小白菜沒人疼,這個是娘活着的時候教我的,她跟我説娃啊,你可要聽話,要不娘生氣走了,你就沒人疼了。可是我聽話了,娘卻再也回不來了,我真的成了小白菜了。

爹不由分説的拉起我來,我以為他要打我,卻沒想到爹將我抱到了懷裏一起跪在了孃的墳前哭了起來,那是我第二次看見爹哭。一次為娘,一次為我。

回到家裏以後,爹對着後媽説兩個女娃也幹不了什麼,讓她們都上了學吧!咱倆多每天多忙活一點就出來了。後媽沒有説什麼,同意了。然後那年的冬天農閒的時候,爹開始到外面找活幹,幫小煤礦裏挖煤,一天五塊錢,包兩頓飯。

就這樣,一直到了我小學畢業考初中,我依然不肯叫後媽娘,後媽對我也就始終冷冷淡淡的,説不上好也説不上不好。那年正好也是大小子考高中,我們兩個都是班裏的第一,我考上的是縣一中的初中,大小子是高中。

爹拿着我們的入學通知書足足喝了兩天的酒,一個勁的説真爭氣,真爭氣啊!我和大小子在家裏跟貓一樣,半點動靜都不敢出,生怕讓爹煩了心,不給學上。

到了第三天的時候,爹才把我們三個孩子都叫到了跟前,爹對着後媽的女兒説娃,你沒考上就別怪爹了,爹實在是沒錢供你再讀。然後對着我們兩個説家裏只能供一個,我的身體這幾年也磨的差不多了,家裏實在是沒有辦法,我和你娘商量了一下,還是抓鬮吧!誰抓上誰上好不好?!

我和大小子相互的望了望,都點頭答應了,然後娘就從屋裏拿出了一個竹筒子,裏面放着兩個紙團。後媽説大小子你是哥哥你先抓吧!説完也不等我同意就把竹筒子伸到了大小子面前。大小子從裏面拿出了個紙團來。後媽説快打開看看,卻不將另一個紙團給我。我順手就把竹筒子搶了過來,趁她們反映的時候先把裏面的紙團打開了,裏面寫着兩個字,上學。

我將紙條給了爹,我説我抓到了該我去上,大小子那麼大了該去打工了。後媽卻一下子瘋叫了起來,説不行要重抓。

我早就明白了是什麼事情,我説為什麼要重抓,還是你根本就寫了兩個上學,讓大小子來抓?!你才是作弊!串通了我爹來騙我,我就知道沒有孃的孩子沒人疼!爹都靠不住!

説完這句話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説了什麼,忙去看爹的臉色,發現爹竟然眼紅了。我突然有了種報復的感覺,我知道自己討厭爹對別人的孩子這麼好,因為後媽對我根本就不好。我沒有新衣服穿,好吃的也不會給我留着,爹明知道卻從來都不説,上學的時候也不偏心我。我知道我是在刺激爹。

後媽看到爹的眼紅了,也閉上了嘴拉着兩個孩子回了屋。我也不敢留在那裏,只好一步一步的走回自己屋裏去,進屋的時候我又回頭看爹,發現他哭了,那淚水在腮上一閃一閃的。我知道我又惹爹哭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牀上,卻總也睡不着覺。爹依然在外屋呆着,根本就沒有挪動過。直到外面的大掛鐘敲了三下的時候,爹才拖着鞋趿拉趿拉的走進了我的屋。我沒敢睜眼睛,只能閉着眼裝睡,爹就坐到了炕沿上。我感覺的到他粗糙的手不停的摸着我的頭髮,他用沙啞的聲音説對不起,娃,爹對不起你。然後才回屋睡。

爹走後,我一個人勾着身子躺在炕上,忍不住的哭了起來。我終於知道那晚娘走的時候嘴裏在説什麼,她也在説對不起。她覺得對不起我啊!

然後家裏的決定是我和大小子都上學,爹出遠門去打工。到現在我也不知道爹到底在幹什麼能掙多少錢,但是我知道一直到我上了高中爹都是在打工。大小子的大學學費還有我的高中學費壓的一家人喘不上氣來,每個星期我回去,卻只能帶回一罐子鹹菜。

每當中午我啃着鹹菜就饅頭吃的時候,我的同桌就會問我要不要去打工。我知道他説的地方是縣裏很出名的一個酒吧,他是音樂生,就在那裏唱歌,每天有對我來説相當不菲的收入。我每次的回答都是我只是沒事亂唱幾句的,什麼都不會。他卻説我絕對可以,因為我的聲音相當的純淨。

一直到這個問題我們討論了不下上百次,爹突然從外地回來卻沒帶回一分錢的時候,終於被我開始考慮了。因為爹垂着腦袋説工錢被工頭帶跑了,一分錢都沒給他們留下,一年的活白乾了,路費還是遇到個同村的借了點錢。

我突然明白這裏面的危機,大小子在大學還能貸款,可是我卻面臨着輟學了。那天下午的時候,我專門等了個沒人的時間,跟同桌説我要去唱歌。他很驚訝的問我同意了,我説是。

這一切當然都是隱瞞着所有的同學和老師的。我開始説我要呆在宿舍裏學習而不去上晚自習,手頭卻真的漸漸寬餘起來。可以不用天天吃鹹菜,甚至可以去買自己喜歡看的小説。就當我覺得這種生活可以自在到我高中畢業的時候,那天晚上爹卻找到了酒吧裏。

穿着土藍色粗布褂子的爹跟那裏的霓紅閃爍一點都不協調,我站在舞台上老遠就可以看見他氣沖沖的到處亂看,彷彿在尋找什麼人。直到他看到了舞台上的我,才幾大步的奔了過來,想要拉我下台。

我慌忙的將麥克風交給了同桌,自己下去拉着爹就想往酒吧外跑。爹卻不肯,爹問我為什麼要來這裏,爹説這不是好人呆的地方。

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湧了上來,為什麼要呆在這個好人不來的地方?我也想問自己,可是沒有人可以替我負擔。我撒氣似的對爹説不唱誰來供我上學,難道還讓我抓鬮嗎?我沒有娘來幫我!

爹一下子就愣住了,然後他長滿老繭的手慢慢的鬆開了我白色的演出服,就像當初鬆開了那個醫生的白大褂一樣。他諾諾的説我在外面等你就走了出去,步履蹣跚,隱約中,可以看到爹的頭髮已經花白了。

等我從酒吧出來的時候,爹就等在外面,看到我,慌忙的迎了上來,抖抖唆唆的將手中的手絹打開,裏面零零碎碎的居然全都是錢。爹拿起了我的手,將它放到我的手裏,用那渾濁的眼睛望着我説娃,別再唱了,爹會給你掙學費,爹不會讓誰欺負你的。

那個時候我真的好想哭,可是我沒有哭,我將錢打翻了,我聽見那些鋼蹦落在地上的聲音也看見爹的臉變得通紅。我衝着他大吼我説初中能掙,高中能掙,我的大學學費也能掙嗎?我不會上到高中就停的,我要有出息,我要有錢,如果有錢,娘就不會死在回家的路上!我看着他的神色迅速的暗淡了下去,渾濁的眼裏充滿了淚,那麼久了我都沒有仔細的看過我的父親,他只有40歲,頭髮卻花白了,眼角的皺紋根本就數不清,皮膚曬的那麼黑。可我卻還是頭也不回的走了。

那年是我的高一,從後的兩年我都沒有見到過爹,大年三十也沒有,後媽説爹在打工,一直在打工,打工給我湊學費。後媽這些年也平淡了許多,兒子上大學,女兒嫁了人,她對我再也不那麼冷淡,反而就像是親生母親一樣開始談起了心事。

接到大學通知書的那天,後媽不知道為什麼説起了爹從來就沒有不想讓我上學過,他是個好人,總怕對她的孩子不好,所以反而對大小子他們偏了點心。爹那麼硬的漢子每次説起我來卻都哭,爹説是他對不住我。因為他沒有本事,我才去那裏唱歌的。我想插口,可是後媽卻不讓我説話,她説早些時候她總怕自己跟孩子吃了虧,總是動點小聰明來扣吃你爹,可是卻不知道把他逼到了什麼地步,那麼多年了,他就你和大小子考上學的那次喝過一次酒,其他的時候,什麼都省下了。早知道這樣,當初還不如讓你上學,他就不那麼苦了。

我看着後媽,她的眼裏有淚,我卻不知道是為什麼。我説你怎麼了,哭什麼,今天我領到通知書啊!呆會你去村上給爹打個電話,告訴他一聲,讓他也高興一下。

後媽卻説是該告訴了。説完就起身從家裏放被子的櫃子的最底下翻出個小包了。後媽將它放到了我的跟前,她説娃,這是你爹給你準備的學費。

我看着那麼厚實的一個布包,趕忙將它打開了看,卻真的是一百一張厚厚的四打。我問她哪裏來的這麼多錢?後媽卻真的忍不住的哭了起來,她説這是你爹的賣命錢啊!娃啊!你要好好學啊!我的腦袋一下子就哄的一聲,根本就不能思考了。我拉着後媽説什麼賣命錢,什麼賣命錢,我爹呢,我要跟他打電話好好問問他。後媽卻説娃啊,你要挺住,你爹他打工出了事,已經走了兩年了,這是人家給的賠款啊!

我跌跌撞撞的走出了後媽的房間,兩年,兩年前我在酒吧對着爹説他掙不到我大學的學費,可是爹卻給我拿命掙到了,那些錢就在我的手裏,沉甸甸的,爹用命來告訴我他的女兒沒有人能欺負啊!

我去了村西頭,兩年了,我都沒回來看過,孃的墳上收拾的乾乾淨淨的,旁邊立着座新墳,上面刻着幾個字,黃大石。這個我從來都不肯對別人説的名字,我從來都覺得太過簡單直白丟人的名字,我衝着它不停的磕着頭。

我痛哭着説對不起,爹,對不起,是女兒的錯,是女兒的錯啊!可是爹卻再也不能回答我,我知道一切都晚了。在那天晚上我衝着爹吼出那句話的時候就晚了。爹是帶着對我的內疚走的,帶着他在世上唯一的親人的那句刻毒話和對自己的自責離開的,我想這一輩子我都不能原諒自己,我那寡言的父親,讓我如何來還你這深沉的父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