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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魚尾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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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魚尾》

白玉魚尾的散文

心海深處的記憶

象窖藏多年的陳酒

隨着歲月的流逝

把辛辣與鋒芒鈍化

換作濃郁的甘醇

和怡人的芬芳

給人以迷而不醉的回味

温厚,柔軟

其實,我並不會寫詩,但此刻,當我回憶起這段往事的時候,卻在不經意間寫下了這一串長短不一的句子,細細體味,倒也有那麼一點點“詩的意味”。這與所謂的靈感絕對沒有關係,只是因為這一段幼年的往事所帶給我的甘美的回味,真如陳酒那般綿柔體貼,悠遠無盡。

我四歲那年的初夏時節,上一輩人分了家,父親分到的家產是老宅牆門上方的一個小小閣樓,以及牆門外面隔着一條小溪的一塊狹長的地基。地基是一塊白地,而那個小小的閣樓只夠我們一家四口晚上睡覺,除此之外,我們連個燒飯的地方也沒有。父親是泥瓦匠,自己動手在牆門拐角的地方堆了一個單眼小灶,小灶邊上放了一張極破舊的雙屜書桌,這就成了我們暫時的起居室了。我們在這裏做飯,吃飯,休息,大多數日子裏,都要等到天黑了以後,才到閣樓上去睡覺。

人們在形容某一户人家的貧窮的景況時,常常會用到“家徒四壁”這個詞,可是在當時,我們的那個家卻只有兩面牆壁,其餘的兩面是牆門的過道。天熱的時候還好一些,因為拐角的地方有一股穿堂風,彷彿還比人家屋子裏來得更涼爽一點。但一到冬天可就苦慘了,北風沿着大宅門的長廊和敞開的天井毫無阻攔地呼嘯而來,那個拐角完全跟露天沒有兩樣,即使把兩扇笨重的牆門關上也無濟於事,不但擋不住寒風,反而徒增了“咣噹咣噹”的撞擊聲,讓原本就已冰冷的心無端地增添了一份吵鬧的煩躁。尤其是下雪天,從天井飄來的雪花,藉着徹骨的北風的力,可以直接落到我們的灶頭上和桌子上,倘若正好是吃飯的時候,雪花便肆無忌憚地落在我們的肩背上了。記得有一句話叫作“屋漏偏逢連夜雨”,聯繫到我們家當時的情景,把這句話稍稍改動一下,就變成“家寒恰遇風雪勤”了。那一個冬天的雪下得特別多,隔些天就下一場,所以我們的灶頭上也就常常浮着象白沙糖一樣的晶瑩的雪花。

父親因為有自身手藝上的便利,從分家的第二天起,就在那塊狹長的地基上開始他的創作。母親自然是他最好的幫手,他們就象一對壘巢的鳥兒,一根草一根草,一口泥一口泥地堆築那個可以遮風擋雨的家。到這一年冬天的時候,房子已經造到可以住人的樣子了,只剩下灶頭還沒的砌,但砌灶和搬家的日子都已經定下來了。

姐姐比我大兩歲,作為“富農”的孫女和孫子,在童年時代,我們是沒有小夥伴的,好在我們有姐弟倆。在新的家還沒有建起來以前,白日裏我們只能在那個只有兩面牆的家裏玩,即使有時候走得遠一點,也永遠是那麼兩個小小的身影。到了冬天,在風雪交加的日子裏,我們往往白天也只好躲到那小閣樓上去,整天不下來,就象舊時大户人家的小姐,想起來也挺好笑的。

自打牆門外面的房子建得差不多有個屋的樣子以後,它就成了我們的樂園了,那裏有斷磚和黃砂,我們不但可以在黃砂堆上挖地洞,甚至還可以學着父母的樣子堆磚造房子,今天堆好,明天拆掉,樂此不疲。

大概是臘月初頭的一個下午吧,父親和母親到外村的窯廠里拉砌灶的黃磚去了,我與姐姐自然還在那個新家裏自己玩。新家有一個小間是平台,另一個小間蓋了瓦,已經裝上門和窗子了,風吹不進來,在這裏玩很安穩,很暖和。記不得玩的是什麼遊戲,或許是用小木塊當汽車在地上擺陣勢吧,因為那時家裏做了門窗,有許多小木塊成了我們最好的玩具。

玩着玩着,就聽到屋子外有人喊我與姐姐的名字,我們一聽就知道是同村的姨婆。姨婆是奶奶的妹妹,對我們家很好,尤其對我與姐姐特別好,她每次來總有吃的東西給我們,雖然很少,可味道總是好得不得了。母親給我們立過規矩,別人給的東西不經大人允許是不準吃的,所以我們不敢違反。但姨婆來我們總是很高興。

聽到姨婆喊,我們就從屋裏奔出來,親熱地叫她一聲,就一人一邊纏着,抬着頭望她的臉。姨婆從她的籃子裏拿出兩條雪白的`魚,説:“把手都擦乾淨了。”我與姐姐於是趕緊在褲子上飛快地擦着手。“哪,早上打的年糕,做了兩條魚,你們一人一條。”姨婆説完就把那魚塞在我們手裏,走了。

我與姐姐各自手裏捧着一條年糕做的魚,一時有點回不過神來的樣子,不知該怎麼辦才好。那魚是上午做好的,半軟半硬,真象兩條雖然不活卻依舊新鮮的小鯉魚,胖胖的身子,紅紅的眼睛,尖尖的嘴巴,連魚鱗也畫得很好,象真的一樣,一圈一圈的。後來聽母親説,那魚鱗是用指甲一道一道印出來的。呵,那得多大的工夫啊!

愣了一會後,我張開嘴就要朝那魚頭咬去,姐姐趕緊攔住了,説:“不能吃,吃了媽媽要打的。”

我説:“我們都不要給媽媽説,她就不知道了。”

“不行,就算我們不説,姨婆也會説的,那樣,就打得更重。”姐姐一邊説,一邊領着我向牆門拐角處的小灶走去。她從破書桌的抽屜裏拿出一隻碗來,把兩條年糕魚一起盛了。因為年糕已經有點發硬了,所以彎彎地擱在碗沿上。我們幾乎忘掉了新屋裏所做的遊戲,跪在一張長條凳上,眼睛緊緊盯着碗裏那兩條如白玉一般的年糕魚。“白玉”這個比喻在當時是想不出來的,是我在回想的時候才想到的,在當時,我那小小的靈魂怕是全附在那兩條魚上了。

那一年,我們家的糧食很困難,往往連乾白飯也難得吃上,特別是入秋以後,我們吃了許多的蕃薯,差不多天天吃,至少每天吃一頓,吃得我們聽到蕃薯就直打哆嗦,一直到現在對於這種東西也提不起食慾來,這是幼年時所埋下的恐懼。我母親後來與我們一起“憶苦”的時候説:“分家的時候,我們只分到十六斤米,我們常常借一點吃一點,還不能吃乾飯。等生產隊裏分了糧食,把借下的還清後,剩下的就不多了,但也得先還清,不然,下次就借不到了。那年頭,誰家的糧食也不富足。”

象這樣兩個吃怕了蕃薯,一個六歲,一個四歲的孩子,當他們突然之間有了兩塊如白玉一般的年糕時的那份心情,應該是可以想見的吧,何況這年糕還做成了魚的樣子呢。

曾記得那一年進入臘月以後,常常有人挑着個擔子在我們老台門中間的香火堂門口來炸爆米花,我與姐姐幾乎從來不到炸米花的地方去,因為我們從來不炸爆米花,我們總是躲在家裏顧自己玩。可是炸米花時“呯——呯——”的爆炸聲我們是聽得到的,我們甚至可以聞到米花炸開時那股熱哄哄的香味,那種冬日裏的熱哄哄的香味,比從蛋糕房裏飄出來的香味,可好聞得多了。

然而,那一刻,我們心中對於年糕魚的慾望相比於爆米花不知要強烈多少倍。爆米花離我們似乎很有點遠,我們心裏從來不存一絲希望,可年糕魚近在眼前,伸手就可以觸摸得到。它們擱在碗沿上,半軟半硬地,手指輕輕一點就會跳動,就跟活過來了一個樣。我們長時間地跪在凳子上看着年糕魚,不時地相互對望一眼。我知道我們當時的眼神裏充滿了懇求,充滿了無奈,而最多的卻是煎熬,那種被強迫着不得不忍耐的煎熬。

忽然,姐姐把身子直了一下,興奮地説:“我有辦法了。”

我也猛地把身子直了一直,問:“什麼辦法?”

姐姐指着那魚的尾巴,悄悄地説:“你看,這魚的尾巴。”

我看不出尾巴上的奧妙,奇怪地看着姐姐。姐姐説:“這魚的尾巴是圓的,魚哪裏是這樣的尾巴?”

“魚是什麼樣的尾巴?”

“魚的尾巴是分開的。”

“啊……”我有點明白了,“那我們可以把它們分開麼?”

姐姐警惕地朝身後的過道看了看,從小灶上拿過菜刀和砧板,把魚放在板上,很小心地從那圓圓的魚尾巴上切下兩塊小小的尖角來,魚的尾巴頓時變成了剪刀的樣子,但切口的地方很平,很光。

切下來的兩個小小的尖角,每一塊大概有兩個湯圓那麼大,我與姐姐一人一塊。咬在嘴裏,韌韌的,粘粘的,滑滑的,有點彈性。

“唉,那該死的蕃薯啊!”我記不得當時有沒有在心裏這樣罵,但這一刻總還是忍不住要恨恨地罵它一句。

我比姐姐吃得快,不一會就嚥到肚裏去了,姐姐卻還只咬了小小的一口,她嚼得很慢。我一邊嗒巴着嘴,一邊很滿意地看着姐姐,我看到姐姐嚥下去的動作也很慢。她又小小地咬了一口,依舊慢慢地嚼着,然後把手上剩下的很小的一塊遞到我的嘴脣邊,嘴裏“嗯”地一聲。我下意識地張開嘴,那塊小小的年糕幾乎自己跳到我的嘴裏來了,依舊是韌韌的,粘粘的,滑滑的感覺,有點彈性……

我對於四歲前後所經歷的事情,留有印象的很少,唯獨這一段卻記得很清晰。在以後慢慢長大的過程中,以及長大後,直到現在,姐姐一直對我很“兇”,很“嚴”,有時比我媽還要厲害。我很怕她,也很敬重她,因為,四歲那年的冬天裏,那一塊雖然很小很小,卻好看得如白玉一般的年糕做成的魚尾巴,在我的心裏,一直有着千斤的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