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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城記憶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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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城秋雨,每每是伴着片片落葉一同飄落下來的。道旁的烏桕樹上,葉子仍似火燒般殷紅,星子一樣的掛在枝頭,一閃一閃地搖晃着。

山城記憶散文

獨自徘徊在這熟悉而陌生的街上,清勁凜冽的風儘可感受得到。朦朧的細雨中,我似乎又看到了那個丁香一樣的姑娘。她一步步向我走來,又一步步地走遠,終而漸漸模糊,漸漸消失,就像這洇染了夕陽的葉一樣,終有一天,總會在無情的冷風冷雨中靜靜地散去了蹤跡。

我們剛從報社旁的咖啡館出來,雨已經漸漸收住了。

但雨還在下,細得分明,絲絲縷縷織成了網,輕輕地網住了這座山中的城,也網住了城裏的人。

我們都絕口不提離開,也沒有因為時間緊湊而加快腳步,就跟往常散步的那樣,不緊不慢地向着車站行去。

賢挽着我的手,很是平靜地説着醫院裏的那對老夫婦。

那對老夫婦我也是知道的。老頭是賢照料的病人之一,上次去接賢的時候,還跟老太太聊了幾句。

老頭得的是腫瘤引發的帕金森病,已經到了晚期,語言能力也同荒廢的水井一般,枯竭了,唯一能動彈的,僅僅是那雙鸚鵡一樣的眼睛。

每天,賢去檢查老頭身體,都是由老太太回答的。每問一條,老太太都會重複一遍,然後看老頭一眼,得到答案後,再傳達給賢。

而在幾天前,老頭走了,在手術枱上走了。

這時候,我分明感覺到手臂上傳來一些異狀。只是看向賢時,她依然一臉平靜,語調中也沒有半點起伏。

賢説,手術是老太太決定做的,無論孩子們和醫生做任何勸阻,老太太還是毅然決然地請求為老頭手術。

手術的那天早晨,老太太一如既往地為老頭讀報紙。若是依往常慣例,讀完了之後,老太太才去看老頭一眼,好告知老頭業已讀完,可那天已經看過報紙的賢卻深知,老太太並沒有讀完。

到了中午,老頭被推進了手術室,老太太卻很平靜地坐在手術室前,沒有走來走去坐立不安,也沒有向醫生詢問任何,眼睛盯着那份捏得皺巴巴的報紙,看得入迷、入神、入魂,嘴角掛滿了痴痴的笑。

當賢去通知老太太去見老人最後一面時,報紙像長了翅膀一樣,飛了一地,老太太一動不動地楞在原地。過了好久,老太太才撿起報紙,一步一步地走了進去,然後在那小小空間裏,傳出了一陣斷斷續續的誦讀聲……

儘管賢説得很平靜,連半點波折都不曾興起,但從手臂上傳來的清晰感觸,卻明明白白地告訴了我她的決定。

我側過頭去看,發現賢眼神裏似乎多些不同,就像那藍藍的晴空中,無憑地升起了一根高高的冰柱。

我緊了緊手臂,讓賢更貼近我一些。賢也輕輕地把頭偏了過來,靠在了我的肩頭。

而這時候,雨漸漸落成了詩行,在這個南方的小小的城裏細細密密地鋪陳了開來。人在雨中,自然就濕了,從腳底到肩頭,都濕透了。

山城確實很小,能去的地方,也就那麼幾個。報社旁的那個咖啡館,恰好是我們經常約會去的地方。

當我們在這座小小的城中相逢時,就約好了,要在那個小小的咖啡館裏好好聊聊。

約定好的那天,惠風和暢,天朗氣清,天水汪汪的,像賢那一眨一眨的眼,透明、純粹、無暇。

我們靠着窗坐下,熟稔地和老闆要了兩杯Supremo,又和鋼琴師點了首《Refrain》。

賢説,很喜歡這首《Refrain》,2008年剛出的時候,就瘋一樣迷上了,甭管是行在道上,還是睡覺之前,耳旁響起的,定是這個旋律,甚至還撿起了遺忘多年的鋼琴,練了很長一段時間。

這曲子我聽過,也一度迷戀過,因為,懂得的人能領會那份的深情。

是的,任何情感都不會永遠轟轟烈烈,再嬌豔的玫瑰,也會有凋零的時候。真正的深情,是如泉水細細流淌的,它不需要説出,也不需要任何表達,哪怕是壓抑着、潛藏着,你也能時時感受到那翻滾湧動的真情。因為能説得出來的,終究是淺薄。

賢説,不僅如此,這首曲子還有另外的含義,無論是鋼琴獨奏,還是切入小提琴時,曲子的和絃基本沒變過。就像那高山的雪一樣,你見,或不見,它就在那裏,不悲不喜;你愛,或不愛,它就在那裏,不增不減。

我們就這麼説着,時間卻悄悄地從我們的脣邊輕輕飛過。當最後一個音符落下,Supremo的那份苦盡甘來的香醇濃郁才從舌尖慢慢散開。我們相互對視,在彼此的眼中,似乎都看見了那佇立的靈山之巔的身影,命運也在我們眼神的交匯處,打了一個結。

見鋼琴師已經走了出去,我便提議讓賢去試試,索性也沒有多少人。

我牽着賢的手,在鋼琴前並排坐下。只見賢玉葱一樣的手指輕輕地落下,琴箱裏便傳出了珠玉般的清音,滴滴答答地敲打心房。

賢偏過頭看我,微笑着拉起我的手,輕輕地從和絃區拂過。

其實,我的手已經完全僵住了,從琴音中就能清晰地分辨得出。但賢卻沒有放開,仍然眼中帶笑地看着我。漸漸的,我那僵硬的手指,被賢手心傳來的滾燙體温慢慢軟化了,就跟煮過的一樣。

當最後一個音符落下時,我們才察覺,彼此的手心都濕透了,汗水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你我了。

這時候,賢會心地笑了,笑得跟花兒一樣,有着花兒一樣的顏色和芬芳,在我的心底慢慢地綻放開來。

我們相差了六歲,平時也是賢照顧我居多。

每天,賢下班回來,都會買好晚上的食材,將其洗好,規整地放在灶台上,等着我回來做。

當我踏進屋的時候,賢就準備好了拖鞋,接過我的外套和揹包,嫻熟地掛到門旁的衣掛上,然後拎起我的鞋和襪子到衞生間去。

賢説,衣着打扮,是一個男人的臉面,而鞋和襪子,是一個男人的細節。男人過得幸不幸福,看他的鞋子就知道了。

而我呢,自然是去廚房操弄伙食了,完全用不着催促。

廚房的擁有權是我主動搶過來的。起因是賢給我煮過一碗麪,那滋味,實在是令人驚豔異常。

那一次,我醉了酒,半夜醒來,渾身乏力,嘴裏像過了電一樣,酥酥麻麻的,完全感覺不到舌頭的存在。

可胃裏空空的,一陣陣絞痛如潮水般湧來,我實在提不起任何力氣去做飯,只好由賢去煮一碗麪。

當賢打着哈欠去做時,我突兀地期待了起來,該是什麼味道呢?這是賢第一次為我做飯,我想,哪怕是一碗簡單面,一定賽得過那些酒店裏的大餐。

看着賢小心翼翼地端了出來,我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猛地用手將身體撐了起來,仔細地端詳着這份煮了半個多小時的麪條。

從顏色上看,顯然是醬油過多,又用水衝了一遍,而且,裏面的葱花,已經完全黑掉了,皺巴巴的縮在一起,顯然是油温過高。

我頓了頓,瞅了瞅賢,只見她一臉期待,眼中已然看不見一絲疲倦了。既然她期待非常,我也不好説什麼,只好硬着頭皮吃下去。可剛下口,我就後悔了,味精實在太多了,而且,根本感覺不到鹽的存在。

但是,我還能苛求什麼呢,從頭到腳,到日常出行的每一個細節,都是賢為我精心料理的。而我呢,卻從未替她做過什麼。

於是,我很快地把那碗麪解決了,笑着對賢説,以後做飯的事情歸我。這時,賢得意地笑了,彎彎的眉毛就像是窗外那明亮的新月。

直到後來,我才知道,賢比我知道的要優秀得多。

那次,賢的母親進城來做手術,為了方便照顧老人,便在她那裏住下。本來,我按往常一樣進入廚房準備晚飯,但賢卻把我推了出去,説母親剛做手術,有忌口,讓我去外面待着。

不多久,豐盛的一桌就做好了。結果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從色型上來看,比我做的要形象具體得多,而且,味道和火候都恰如其分,甚至不比外面大廚做得差。

飯後,我偷偷地問賢,她小聲地説:男人需要成就感,尤其是小男人哦!説完,就踩着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出去了。

從這之後,我越發地勤奮了,廚房的每一個角落,都被我霸佔了,就連賢進來打下手,也被我趕了出去。

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都很怕走進這座小小的城。

上一次出現在這條陌生而熟悉的街道上,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只是,這街道上,再也沒有了賢的身影。

其實,對於這個結果,我們都早有預感。畢竟,那年我才18歲,只是個學生;而賢呢,已經24歲了,有着穩定的工作和生活。況且,雙方父母都或多或少暗示過,賢往往要承受着更大壓力。

但當年的我,卻不曾懂得。

分明記得,我和賢去參加她侄子德鑫的婚禮。事前,我們就説好,我是以德鑫的同學的身份去的。但沒曾想到,婚禮的那天,同學扎堆扎堆地出現,自然地,人一多,就鼓搗着去灌醉新郎,結果,新郎還沒倒下,自己卻先趴下了。

等我醒來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竟然到了賢的家裏。

我問賢,為什麼會在這裏。她搖了搖頭,沒有説什麼,反而出去端來了一碗薑湯,一勺一勺地餵我。等我喝完,她才説,那裏人多事雜,誰顧得上你啊!等會我還要去幫忙,你先躺着休息會兒。

看着賢一步一頓地走出去,當時的.我心裏暖乎乎的。

但如今想來,卻一陣酸楚湧上心頭,腦海中浮現出來的,是賢在一羣叔伯姨嬸怪異的眼神扶着我走回家的背影。儘管當時的我單薄得不像話,但壓在賢肩上的,遠不止千鈞重擔。

後來,離開了半年多的我回到這座城,怎麼找,都找不到賢了。即便去了她家中詢問,也只知道她在不遠的一個城市工作,至於其他的,老人們説什麼都不肯開口了。

就這樣,一晃就過去了這麼多年,我們沒有再遇見過,更談不上有何聯繫。但我漸漸明白,賢的不辭而別,對我,對她,都是最好的選擇。

在參加完婚禮的一個多月後,我回到屋裏,就看到賢倒在屋裏。來不及管門有沒有關,就抱着賢往下衝,打了個車往賢工作的醫院朝着趕去。

車上,賢用力地抓住我的手,眉頭縮成了一團,嘴裏更是不停地呢喃着我的名字。我試着喚醒她,但不管我怎麼努力,都無濟於事,只好不停地催促司機快些。

到了醫院,賢的同事已經準備好了,急急忙忙地把賢推進急診室。

但進去不多時,她那同事就出來了,對着我劈頭蓋臉一頓罵,一句好聽的都沒有,弄得我一頭霧水。

不記得她那同事罵了多久,才沒好氣地説:“你知道什麼,都快三個月了,她還藥物引流,要不是你發現得早,就一屍兩命了!”

一時間,我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賢是那麼地渴望有個孩子,每天晚飯後,一有空閒,她都會帶着我跑到閨蜜家,去看望那個剛出生的孩子。就算我倆逛街的時候,她都不忘給那孩子買套衣服。而且,泡奶粉都是她手把手教我的,她説,等以後有了孩子,你要負責給孩子泡奶粉。

正當我楞神時,一隻巴掌落到了我的腦袋上。“楞着幹什麼,還不去病房陪她。”

我跌跌撞撞地走進了病房,看着賢已經安靜地睡下了。到了半夜,我聽見賢迷迷糊糊一直説,對不起……我沒辦法……現在還不能給你一個家……

望着賢痛苦又無助的樣子,想問的,想説的,全都哽在喉嚨,又生生嚥了下去。只好緊緊地握着她的手,伸手去撫平她那已經扭曲了的眉頭。

快到黎明的時候,賢醒了過來。我本問她想不想吃點東西,她卻吃力把手伸到我臉上,微笑着説,咱們還年輕,以後還會有的……

去年深秋,我終於鼓起勇氣回到那座南方的小小的城,行在那纏纏綿綿的秋雨中,走過那些年我和賢一起走過的街道。而和她相關的記憶,就像那纏纏綿綿的秋雨,一絲絲,一縷縷,結成了網,從這座城市的上空罩了下來。

在那個報社旁的小咖啡館裏,我就坐着靠窗的位置,點了一杯Supremo。雨中的街道上,我彷彿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她揹着個孩子,一步步向着街頭行去。旁邊,男人把傘舉得高高的,把母女倆罩得嚴實,而他,卻幸福地留在了雨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