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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買糧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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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河南鄭州到湖北的孝感正好一千里地,跑到孝感去買幾十斤大米揹回來吃,放到現在你都不會相信。可是六二年的時候,為了吃飽肚子我還真的有那麼一次難忘的親身經歷。

千里買糧散文

那年我十五歲,正上初中,家裏的糧食老是吃不到月底就快沒了。父親在鄭州上班的時候還能想辦法買些南瓜、紅薯貼補一下,自從父親調到三門峽以後,很長時間才能回來一次,家裏就靠糧本上的定量買糧吃了。糧食不夠吃,一到月底就只能頓頓喝稀粥,雖然喝上兩大碗可以把肚子撐起來,但一到半晌就又咕嚕咕嚕叫。母親經常為缺糧發愁,我也想為家裏搞點吃的,就騎着自行車到處跑,看能不能買到些雜糧之類。那時候已經允許開放自由市場了,但河南管控的很緊,根本見不到有賣糧食的。有個別偷偷摸摸賣蒸饃的農民,都是把蒸饃藏在懷裏,見到有人經過,掀開衣服讓人看看,又趕緊合上衣服,看那髒兮兮樣子,誰敢吃啊。

我家的鄰居小張叔叔,在鐵路小學當老師。他剛結婚不久,媳婦是湖北人。有一天小張叔叔對我説,媳婦孃家來信説,湖北孝感的自由市場上有賣大米的了,問我願意不願意跟他一起去孝感買大米。我一聽當然願意了,恰逢暑假在家又沒事,我倆一拍即合。我回家信誓旦旦地對母親説:憑我的力氣扛三四十斤大米沒有問題,又有小張叔叔帶着的免票,坐火車也不花錢,跑一趟夠家裏補貼好幾個月的用糧了。母親猶豫了片刻,又親自跑到小張叔叔的家裏打聽清楚了,才同意我去。晚上,母親千叮嚀萬囑咐,烙了兩張白麪餅,煮了兩個雞蛋,用鋁飯盒裝好,讓我帶着路上吃,又找出一斤全國糧票給我裝到衣兜裏,好像送別遠行的孩子。在一旁沉默了好久的妹妹突然説她也要去,把母親嚇壞了,説:“你才十一歲,能幹什麼?跑那麼遠再把你丟了。”妹妹説:“我哥不丟我就不會丟,我去了也能背點,總比我哥一個人背得多。”我趕忙説:“叫妹妹去吧,我帶着她,沒事,再説還有小張叔叔呢。”就這樣,第二天上午我帶着十一歲的妹妹跟着小張叔叔坐上了鄭州開往武昌的火車。

那是老式的綠皮車,車廂裏的座椅是用一條一條黃色的木頭做成的,像是公園裏的休閒椅。車上人不多,坐得稀稀拉拉的。我和小張叔叔一路説笑,妹妹只顧趴在窗户上,好奇地欣賞着一路的景色,不知不覺一白天過去了。火車到了信陽車站,一下子湧上來許多旅客,車廂裏坐得滿滿的。小張叔叔小聲説:這些人可能都是去湖北買糧的。我問:你怎麼知道?小張叔説:你沒看他們都帶着口袋。果然,我看到不少人胳膊窩裏都夾着彩條土布做成的糧食口袋。看起來河南到湖北買糧食的人還真是不少。

凌晨三多點,火車到了孝感車站。我叫醒了睡得迷迷糊糊的妹妹,三個人隨着人流走出站台,進到候車室裏。土黃色的候車室很小,昏暗的燈光下,地上橫七豎八躺着不少人,不知是候車的旅客,還是臨時借宿的出門人。我們轉了一圈,才在一個留言板的支架下找到一塊空地。小張叔叔拿出兩張報紙鋪在地上,讓我和妹妹坐下,他到門外轉了一圈,回來説:外面黑咕隆咚啥也沒有,等天亮再説吧。我們三個人只好坐在地上打瞌睡。候車室裏的氣味實在難聞,汗味、臭鞋味混在一起,薰得我直想吐。我幾次跑到門外透透氣,可妹妹抱着膝蓋低着頭睡得挺香。我有點後悔不該帶她來了,到底是個女孩子,又在城市長大,哪吃過這份苦。我挨着妹妹坐下,從帶來的旅行包裏拿出兩個面袋搭在妹妹的肩上。小張叔叔也沒有睡着,我倆就閒聊了起來。他小聲對我説:湖北人説話你不一定聽得懂,他們管湖北叫“湖泊”管大哥叫“大鍋”你要聽不懂就問我,我基本能聽懂。是呀,他媳婦就是湖北人,當然能聽懂了。

好不容易盼到天亮了,我叫醒妹妹走出候車室,看到車站外正對着一條東西走向的街道,街的'兩旁有十幾間店鋪,其餘全是住户的院子。街上冷冷清清還沒幾個行人,店鋪也沒有開門。我們就沿着街道無目的地走着看着,乘機熟悉一下環境。妹妹説:這就是湖北?跟咱那裏的農村差不多。小張叔叔説:縣城離這裏還遠那,這就是個集市。轉了一會兒,我感到有些餓了,就説:“咱們找個飯店先吃點飯吧。”在一個很小的飯店裏,我們每人吃了一碗“熱乾麪”,母親給的烙餅還剩一張在飯盒裏沒捨得吃。

天大亮了,街道兩旁熱鬧起來,人們擠擠扛扛地把狹窄的街道幾乎佔滿了。我們趕緊沿街尋找賣大米的人,可是隻是見到很少幾個攤位前擺着一小袋大米,最多四五斤,其餘全是土產、蔬菜什麼的。我們從東走到西,也沒有見到一份成袋的大米。怎麼回事?小張叔叔撓起了頭皮。我們又走回來,還是老樣子,我急了,説:“咱把那些幾斤的先買了吧。”小張叔叔説:“不急,再找找,買幾斤米拿回去頂什麼用。咱們分開找吧,誰先看見就先買。”於是我們分頭在集市上尋找賣大米的人。我的眼睛都找酸了,連那幾個小袋大米也不見了,我心説:去逑,白來了!

我泄氣地坐到一間店鋪門口的是台階上,懷裏抱着空空的兩個帆布旅行提包,妹妹站在一邊噘着嘴看着我,兩人都沒有説話。這時過來一個五十多歲農民打扮的人問我:“從河南來的吧,帶煙了嗎?”我説:“沒帶煙,我也不會吸煙。”他詭祕地笑笑:“沒帶煙,你來幹什麼?”“我來買大米的,又不是煙販子。”“買大米?你早説呀,看你轉悠半天,以為是來搞香煙的,跟我來,這邊有賣大米的。”我疑惑地坐着沒動,他善意地笑着説:“不,這邊都是怕市管會收税,那邊才是真賣大米的。”我聽着有道理,就問他説:“遠不遠?”他説,不遠,拐過彎就到。”他説的話和河南話沒多大區別,我完全聽得懂,看起來他並不是地道的湖北人。果然,他又説他也是河南人,過來好幾年了,叫我跟着他沒錯,保證買到大米。我抬眼四處瞅了瞅,看不到小張叔的影子,就在妹妹的耳邊説:“你遠遠地跟着我,看到不對,就喊人,明白不?”妹妹點點頭。

我跟着那個人穿過集市向北走去,拐了兩個彎,來到一所土牆院子前,我回頭看看遠處跟着的妹妹,示意她停住,我跟那個人進了院子。院子很大,像個客棧,房子都是茅草房。他朝屋裏喊:“買大米的來了!”屋裏鑽出兩個人,像是剛睡醒,頭上還帶着幾根乾草,好似從草垛裏鑽出來的。他們問我:搞多少斤?我想了想説:“五六十斤吧。”屋裏又出來兩個人,提出來兩袋大米,我問了價錢,選了其中一袋,我説:“就要這個吧。”我喊妹妹進來,拿出口袋,稱了五十五斤大米,分成大小兩份裝到米袋裏,又把口袋裝進帆布旅行包拉上拉鍊。我站起來説:還有一個人要買大米,我去喊他,你們等着。

我和妹妹扛起大米走出院子,那個河南人也跟出來,他對我説:“進車站時別走檢票口,那裏有市管會的人檢查,不讓帶大米。”我問:“那從哪裏進?”“站台南頭有個豁口,看到火車來了再進去,快點上車,別讓他們看見。”這個人心眼怪好,是個熱心人,看起來我多疑了。我對他笑笑,説了聲:謝謝你老鄉!他説:謝啥,下次來給我帶些黃金葉煙就行了。我就住在這個院裏。我帶着妹妹回到了街道上,找到了小張叔叔,又帶着他返回那個院子裏,他也買了一袋大米背出來,我們心裏都好高興。這下可有吃的了,母親看了一定樂壞了。

快到中午的時候,我們又在那個小飯店吃了米飯,帶來的一斤全國糧票全用完了。我數了數帶來的錢,還剩三塊,回去的路上可以再買些吃的,火車上是不要糧票的。我們坐在站台南頭那個圍牆豁口外休息,等着中午回去的火車。

終於聽到火車汽笛的叫聲,一列客車緩緩開進火車站。我們像衝鋒一樣,翻過豁口,扛起大米向火車跑去。站台上擠滿了人,不知都從是哪裏跑出來的。其中不少扛着各色的袋子,蜂擁在各個車門口。一些戴着紅袖箍的人也跑出來,拽着扛袋子的人,不讓上車。雙方拉拉扯扯,喊的叫的,吼的罵的,亂成一鍋粥。小張叔叔也被拽住了,他拿出工作證在那些人的臉前晃動着,趁那些人猶豫時,奮力擠上了車。我也趕緊跟過去,這時一個帶紅袖箍的人向我走來,嘴裏喊着:“檢查一下咯。”嚇得我扭頭向列車的後面跑去,妹妹緊跟着我。跑了兩個車廂,門口都是人,上不去。我只好再向後面跑,説是跑,可扛着大米,跑不快,回頭看看妹妹,她兩手抱着旅行包,歪歪斜斜的都快掉了。這時,一聲長笛,火車開動了,我和妹妹愣愣地站在站台的南頭不知所措。

火車開走了,我的心裏像打鼓似地咚咚亂跳,為了安慰妹妹,還是故作鎮定地對妹妹説:“沒事,我們再坐下一趟車。”我帶着妹妹在離站台遠一點的地方坐下,盤算着下一步怎麼辦。我是在鐵路邊長大的孩子,對鐵路還是比較熟悉的,我看到離站台不遠有一座小房子,知道那是扳道房,有扳道工在裏面坐着值班。我叫妹妹看着大米,自己走向扳道房。

扳道房的門開着,一個穿着短袖鐵路服的中年人正端着一個大茶缸在喝茶。“大伯,向你打聽點事,往鄭州去的火車下午還有嗎?”那個人抬起頭,上下打量着我,問:“你是幹啥的?”我趕忙説:“我是鄭州的,我爸也是鐵路上的職工,家裏糧食不夠吃,來買點大米,沒有上去火車。”接着我把來買大米的經過講了一遍。那個老伯“哎呦”一聲,走出門看了看不遠處的妹妹。“咋個搞地嗎,這麼小就出來買大米,下午沒有火車了,有快車這裏不停的。”一聽沒有火車了,我傻了眼,低着頭轉身離開了。我來到妹妹身邊,小聲説:“麻煩了,下午沒有火車到鄭州,要等明天了。”“那咋辦呀,哥,晚上住哪?”妹妹問我。是啊,晚上住哪兒,兜裏只剩三塊錢了,夠幹什麼。要不還去候車室?不行,總不能坐一夜吧,我難住了。妹妹眼淚汪汪快要哭了,我想哄哄她,可不知説什麼好。“那個娃兒你過來!”我聽到那個老伯在叫我。他站在扳道房門口衝我招着手,我慢慢走過去,到了面前他對我説:“等一哈有一趟貨車是到你們鄭州的,你們坐貨車回家吧。”真的麼?只要能回家,坐什麼車都行,我趕快説:“好的好的,謝謝您了,您幫我説説吧,人家不讓上怎麼辦!”“莫得事,我去説,先叫你妹妹進到屋裏歇一哈,喝點水,等一哈我去送你們。”真是太好了,今天竟碰上好心人。我和妹妹坐在扳道房裏用那個大茶缸喝着水,一邊和大伯聊着天,一邊等待那列貨車。大伯告訴我,這裏有規定,不準大米流向河南,怪不得市管會的人要檢查。

過了好長時間,一列長長的貨車從南邊開過來停在車站上。大伯帶着我們來到列車尾部的守車前,他上去和值班的運轉車長嗚嗚啦啦交涉了一會,出來對我説:“上來吧,路上要聽話咯,不準亂跑。”我和妹妹上了車,揮手和大伯告別。我問:“大伯,你姓啥?告訴我!”大伯回了一句,我也沒聽清是姓胡還是姓顧。他和我素不相識,卻在我最困難的時候給了我幫助。多少年以後,我還清楚地記得大伯的樣子和那個大茶缸。

車上的運轉車長是個年輕人,一路只顧在小本子上寫着什麼,也不和我們説話。我和妹妹規規矩矩地坐着,看着他和路過的車站用信號旗打招呼,聽着他吹着好聽的口哨,好像很得意的樣子。過了好長時間,他打開大揹包,拿出幾個桃子遞給我和妹妹,自己也拿起一個咬了一口,這才説了句:“嗯,甜得很。”説完衝我們笑笑,又去小本子上寫開了。我趁他不注意時偷看了小本子上寫的東西,原來是一封情書。

到了信陽車站就是鄭州局管轄了,又換了一個胖胖的運轉車長。交談中我知道了他姓黃,也是鄭州列車段的人,和我父親調走前是一個單位。他問了我的情況,我説出父親的名字時,他很驚訝,他説和我父親很熟,還説去過我們家,可我不記得了。黃叔叔在駐馬店車站給鄭州列車段打了個電話,讓段裏通知我的家裏,別讓母親着急,又給我和妹妹買了燒餅,我拿出三塊錢給他,他説什麼也不要,我把飯盒裏的一張餅拿出來讓他吃,他擺擺手説吃過了。我像遇到了親人似地眼淚止不住流下來,心裏暖烘烘的,一路的忐忑和不安慢慢消失了。

火車走了一天一夜到鄭州北站貨場時已經是第二天傍晚了。車下早已等候多時的母親、小張叔叔夫婦和好幾個鄰居的叔叔伯伯一起迎上來。看着我和妹妹滿臉滿身灰土的狼狽相,母親抱着妹妹大哭起來。我衝小張叔叔做了個鬼臉,心説:我們自己也回來了,怎麼樣,不比你差吧?小張叔慚愧地一個勁道歉,勸我母親別哭了。叔叔伯伯們也説,孩子能平安回來了比什麼都強。我驕傲地挺着胸,把大米遞下車,邀請黃叔叔到我家做客。一行人推着自行車走出北站,我一路講述着那些好心人的故事,睏乏、疲倦、飢餓全都忘到九霄雲外了。不過説真的,那時我才感到還是在家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