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鑑賞：霧中仙
風悠揚，我堪堪挽住流年。
遇他
煙雨情思，江南的春還帶着冬季的餘温，卻又是如那月色般的舒柔。
小鎮的清晨瀰漫着大霧，晨起時悠悠的走在林蔭小道里，隱約不見人，卻傳來斷續的崑曲聲，和着清越的鳥啼。
暖燈昏黃，似有人語，天地卻白茫茫。
沉香客棧的門口還懸着兩盞暖黃色的古燈，幽幽熒光，在霧裏閃爍。紅木大門微敞，隔着雲霧翻騰，依稀見着幾竿修竹。
倏爾，身邊碾過老舊自行車嘎吱的聲音，只見一個模糊清瘦的背影，身上是與霧融為一體的白襯衫。
又是那人。
我輕輕的低笑，踱步沿着湖岸走去，搖櫓船的槳聲輕輕劃破湖面，水廊下一絲霧氣觸摸進來，伸手又輕柔的包裹。屏住呼吸走下青石階，瀝青的苔蘚有些濕滑，額前的髮絲也微微潮濕了，我招過那一江畫舫，緩步而上。
船身微微搖晃，悠然的破開霧氣，任那霧在身邊抽絲破繭的翻湧，我抬眸望去遠方，塔尖一角隱約藏匿在雲霧裏，鋒芒略略，檐鈴輕輕搖晃，清脆的孤鈴聲聲聲入耳，似要攝人心魄，讓人無端心慌卻也無望。
舊時光這樣美好，這樣玄妙。
流水靜靜淌過船身，掀起微浪，吳儂軟語還在輕輕唱，雕花的窗櫺裏，薰香煙絲默默的搖曳而上，消散。
這艘船舫的主人抬手掀開竹簾，俯身走了進來。
“要茶麼？”
他的聲音低沉清冷的很，我瞧去，竟是一襲銀紋唐衫的男人，半長的烏髮，鬆散的束在肩上。
“嗯。”
不甚在意的低低應了一聲，我望着他修長如玉的指尖行雲流水般的為我煮茶，隱約生華，就像是那船舫壁上，掛着的一幀山水墨畫，寥寥幾筆，卻似水婆娑。
筆墨暈染開他的眉眼，細細描摹。終了，一茶入盞。驚醒，此人竟是這般風雅模樣。
“請。”
他伸手遞過，我接下輕啜，觸手摩挲間指尖微涼，如此細膩，是上好的青瓷。
半晌。
“既然無事，手談一局，如何？”
他焚着香，合上了雕花的熏籠，末了轉身輕輕詢問。
我眸子一亮，遂點了點頭，便見他自矮几暗格中取出了一古樸棋盤，又端來了兩個棋罐。我伸手捻了一粒，觸手冰涼。
他指尖輕輕一撣衣衫，便盤坐了下，對着我微微頷首，竟是讓我一子。
煙絲裊裊，兀自升起。
直至熏籠中的香餅又燃盡，我這才意猶未盡的抬眸，他竟也是棋藝高超，落子更是耐人尋味的深藏不露。
“姑娘有一手好棋藝。”
“不敢當。”我輕笑謙聲道。
自是不敢當，畢竟若非他細細誘導我，我也不會下到這般，心知肚明。
他則或是許久未曾遇到我這般會下棋的人了，倒也興味盎然，竟是邀我一同遊江南。
晨好，霧氣繚繞，天光泛白，雨絲零星。
他下了船舫也不打傘，徑直任那細雨落在肩上，隱約勾起了脣角。引得我一愣，但也客隨主便，隨着他入了那一處我從未遇見過的古宅。
江南的古建築自是精緻玲瓏，卻也透着一股矜貴之氣，倒是頗有那看盡虛華後的清冷。廊檐下，幾叢不知名的野花露草盛放，清靈自然。一路曲折，假山耄耋，松柏崢嶸，檐下偶爾還停着幾隻鳥雀。這一方湖溪板橋，瓦檐飛稜，到是我平生僅見。
驀然眼前開闊，偌大的園林。院門上書四字“隱世之居”，清勁方遒，骨力深藏，隱約出自大家之手。
他折身見我望着那字出了神，輕笑解答，“這是祖上留墨，想當年也是江南四象之一。”
我一驚，原來如此，便不再思索，隨他入了院。
院中枯木朽株，盆景古樹，層層疊疊映入眼簾，竟似是連空氣也清冷不少，卻是少了份人氣。
“好清冷。”我不覺出聲，語氣中淡淡的可惜。
他的腳步一頓，回身望我，“這宅子空了百年了。”
我輕輕點頭，可惜了這大好的古宅，但也正是這份寂寥，才暈染了它那無可比擬的清幽淡淡，安匿幽潭。這時一個轉角，他帶我入了院閣之中，大廳內高座肅穆，透着百年來的森冷，中間的木桌上還有一盆古鬆，左右枝梧，依然青葱。
我正四處張望，卻忽見他側身走入了偏室，取出了蓑衣斗笠，竹杖芒鞋。有些訝異的望向了他，他卻是輕笑，舉止閒適，“雨有些涼，也更應景些。”
我聞言也是一笑，遂換上了一身，抬眸瞧着他一副獨釣寒江雪的老翁的模樣，不由得笑出了聲。他倒是無奈搖頭，也不與我計較。
“走吧，帶你去一處地方。”
我跟上他的背影，卻是驀然回首一望，依稀那高堂之上，隱約有一副山水人物畫。
畫中人，頗似他。
一襲青袍廣袖，矜貴散漫的`坐於畫舫之中，悠然泛江，焚香煮茶。
斂了眸，我忽的一笑。
未幾，只見他帶着我到了一處湖邊，影影綽綽，遠處驚鴻臨水，他的聲音頗淡，隱藏懷念，“這是宅子的另一處出口，和外邊相通的。”
我抬眸遠眺，又望了望他，“坐船出去？”
他點頭，旋即從一邊的茂盛樹叢中牽出一葉烏篷小舟，我倒是訝異好奇的瞧着，他只是淡淡一笑，“這是我留下的，舊時的船早就沉了。”
沉了。我聽着他略帶沉重的語氣，思索着又是一段往事，便不再開口。
上了小舟，他撐起竹篙送着小舟漂遠，我坐在舟中，望他立在舟尖，背影蕭疏，勾着纏綿的霧氣，略略低語，“不似凡人。”
“嗯？”他聞聲側眸詢問。
我抿脣一笑，“沒事。”
不知時日星辰，終於霧氣漸漸的淡了些許，舟也到了我熟悉的地方。我看他栓起小舟，扶着我上了岸，這才四處望了望，回身對他謝道，“謝謝你了。”
他淡淡了搖了搖頭，脣邊含笑，“不必，我也很盡興。”
我點頭，旋即付了船錢，向他告別。
他望着遠行的人影，背影漸漸淹沒在霧氣中，這才收回了久佇的目光。垂眸，輕輕捻了捻手中的紙鈔，低低一笑，語聲低緩柔涼的散在風中。
“孽。”
青石板，苔蘚微濕，霧氣消散，光落在我肩上。
雨後空氣微涼，我望向遠方，不禁抬手遮擋刺眼的陽光。
氤氲間，朦朧染開，卻恍然間發覺，一條紅繩系在我手腕上。
白皙的手腕，刺目的紅繩，妖冶的驚心。
天意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