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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隨筆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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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挖地窖

此生隨筆散文

地窖是北方鄉下人家儲存過冬菜蔬的容器,一般都選在院子裡土層厚的地方,請兩三個人,兩三天時間,用短鎬、短鍬和竹籃這三樣工具,便可以挖好一個冬暖夏涼的地窖。

地窖通常兩到三米深,剛好容一個人下去,底部東西再開兩個洞。這兩個洞或小或大,活深或淺也是有講究的。挖得時候對匠人好吃好待,地窖就會大深,溫度適宜,儲藏食物時間也長。反之亦然。

挖地窖是鄉下的一項大工程。除去修房蓋屋,就數它了。也要看天氣,做供奉拜天祭地。鄉下所有動土的營幹都要請示天地,連砍一株小樹都是要看天氣討日子的。

小時喜歡家裡來人,一炕沿邊的人坐在一起叨歇,說說笑笑,就像挖地窖的人從地下挖上來一鍬又一翹溼潤的泥土,一小堆一小堆地擠在一處,新鮮的氣息使世界倐忽變得溫暖明亮起來。

地窖裡通常放山藥、籮卜、茴子白。

窖山藥是秋天家家的一件大事。有人家家裡人口多,分到的山藥也多,加上挑揀,要窖兩三天才能完。

等把挑揀出來的傷了的、爛了的山藥吃完,冬天就來了。

禾苗說,地窖不能挖太深,深了就透地了,底下全是鬼。她這些話都是從她爹那裡聽來的。我害怕地縮縮身子。

祖母到地窖裡取山藥,我蹲在地窖口看著她的身體漸漸矮下去,低下去,到最裡面的黑暗中,會不停地喊她,心裡充滿焦急和不安,深怕她從地窖裡走到別的地方去。她便也不停地答應,一聲比一聲矮,一聲比一聲沉悶。最歡喜的是她上來的時候,頭上頂著一籃子山藥胡籮卜,一截一截地靠上來,好象被什麼東西託著一樣,緩慢勻速,充滿仙氣。

冬天取上來的土豆散發著水汽,手摸上去,帶著熱習習的溫度,好象剛從地裡刨出來般,還裹著一層泥。

春天取上來的土豆要令人驚訝的多。那些土豆雖然依舊溫暖,但它的身體之上,長滿了雪白的小小土豆。像蘑菇,也像小石頭。那些小土豆通常被祖母拿去餵豬了。而我們要食用的大土豆此時已被這些小東西吸乾了水份,萎縮的像接生婆的臉,吃到嘴裡,那種綿軟的味道消失了,變得脆、酸、硬。我總跟祖母說,像沒熟透的梨。

在村裡,大部分人家在冬天是吃不到水果的。他們吃鑔下來晾乾的果絲,或者吃煮熟乾透的籮卜幹,只有少數家裡有人在外頭上班的人家,地窖裡會藏一兩簍蘋果或梨子。

從地窖取出來的蘋果和梨子冰涼而硬氣,它們鮮豔的顏色以及縈繞不絕的氣味讓人垂涎不止。而一旦咬開,充足的甜味和水氣在灌滿腸味的同時,會擴散到空間裡。到了春天,一部分果子會爛掉。祖母將爛掉的果子削好,放在碗裡,一會功夫果肉就變得黃軟,在我看來,那是我最不喜歡的食物。

世上所有器物都是有時效性的。地窖也是。當然,這裡亦有人為的因素,諸如我們捨不得吃掉,或者習慣將最好的留在最後這樣的錯誤認識,而導致地窖裡的食物變質。時間的存在總是令人慌張的.同時心存僥倖。

前幾天無意說起小時候,他說那時地窖裡如果有一簍蘋果是多麼讓人興奮的事啊,每天上學,心裡像揣著一個香甜的祕密。那個祕密,會令人在冬天清蒼的天氣中無端地笑起來。

你說每個人的記憶像不像個地窖?我們用經歷和年紀挖下它,然後儲存生命中不斷得到的愛和恨,感恩和難忘這些果絲、籮卜幹、蘋果和梨子?任它們在時間中爛掉,腐掉,流逝掉也捨不得吃一口?

此刻,他正在削一個萎縮、缺失了水份的蘋果。過去年月,在這個寒風凜冽的冬夜,充溢著香甜而誘人的蘋果的味道。

二、晒太陽

近日天氣溫晴,晒太陽的老人多了。

那天上班,穿廣場過,遠遠聽得坐在長廊裡的兩位老人近乎吵架般的喊話。

甲問,兒女對待好不?乙答,好!

人老了耳背,問得高,答得也高。兩個老漢,都默契地伸長了脖子,探出頭,試圖要將對方的話當成最好的安慰鑲刻於心。昏花的眼中,卻是彼此埋藏至深的心事。

沒有人說兒女不好的。即便真不好,也不會自父母口中溢位。那個好字,在風中傳的遠,有點飄,散開來,竟是雲層般的無奈和酸楚。

母親是退休後才回城裡住的。開始幾年,她對街上坐著的那些老人們頗有微詞,一來覺得是在浪費時間,二來覺得尚未老矣。她想彌補多年對我們照顧不周的遺憾,每日裡做好飯菜等我們去吃。家裡像開了飯店,日日不重樣。說饕餮也不過分。後來小孩子們都長大了,住校了,外地了,做兒女的我們也因為逐漸忙碌而失去了對食物的熱衷。奇怪的是,母親飯菜的味道竟然越來越差。做飯不是忘了放鹽就是放得太多。與之相伴的是出門不是忘帶鑰匙就是忘帶手機。時間襲裹著萬丈塵泥緩慢而有序地將曾經的年輕,氣力,熱情埋葬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漸漸呈現出來的生命老態。

母親竟毫無察覺地加入了那支隊伍。她坐到相似或者年紀更長的人中間,也說也笑,也拉長道短,但很多時候,卻木訥、恍惚、漠然地坐在哪裡,宛如丟了什麼東西般不安,又似乎在等待什麼般焦急。颳風天去廣場找她,人走到跟前了,她還沒認出來。直到我喊她媽,她還在愣怔著看我,彷彿我是陌生人。

老人們喜坐在樹蔭的後面,稀疏的枝條裡夾著一隙隙陽光,像她們曾經光閃閃的年華,那暖洋洋的記憶打在身上,變得冷而淒涼。母親說,只有這樣半陰半陽,既冷又熱的溫度是適合他(她)們的。但晚上回家必得吞一粒鎮痛片。它像空氣和水,成為母親的必備品。更像一枚仙丹,無所不能地驅除著母親身體和心理的不適。

晒太陽也能晒出一些趣事來。譬如有兩個圍裹嚴密的小孩,兩人相見,都矜持不近。後來兩雙黑眼睛經過從疑惑到信任的交流,一個伸手過去,另一個便也伸手過來,牽在一起了,卻又彼此調轉眼神,望向相反的方向。其形其態,恰似兩隻初次遇見的小狗。

又譬如年輕的戀人站在樹下牽手,牽著牽著就擁抱了,擁抱著就接吻了。一溜老人端坐著,都噤聲不語,抬著頭,聚精會神地看著這兩個人的行止。

這些都被母親當笑話講給我聽,但其實不像笑話。我彷彿看到母親孤獨而無助地坐在那裡,像坐在河邊的釣者,時光如夢,流水滔滔。

晒,是在陽光下曝幹或者取暖的意思。

仔細想想,人也只能在幼年和老年時經得了日晒吧。年幼時要吸收萬物精華,萬物歸我。而年老了卻要將我歸還於萬物,此刻,四野空曠,身心俱疲,舍了羞澀和扭捏,舍了追問和不甘,坦然與日光、天地相對,將精血、經歷、愛和恨意、錢財和健康,都毫無防備地剝落出來,交出去,給。像老樹根,枯著,朽著,老著。

前些年在鄉下,初秋好日頭。田裡收回來的豆子、蓖麻都會在院子裡曝晒。中午在窯洞裡小睡,能聽到噼裡啪啦豆角和蓖麻殼崩裂的聲音。那聲音,隔著好多年的光景響在耳邊,令人心悸。

三、珊瑚

2012年初,在濟南得一枚珊瑚樹項墜,標註顏色為阿卡紅,一眼即喜。

項墜摸來光滑,眼觀卻雅緻,姿態酷似人形,跨步朝前,即止即歇。

掛在頸間,隱約閃過細細一滴紅。

同年雲南,在玉器商店,入一枚面色青白光潔的小玉,常光中,普通不過,到燈下便可見暗含的綠根,翠色鮮豔。

隨行導遊據說學易經多年,一路都在不停地替車上人看面相掌紋,甘心做那個洩露天機之人。唯獨我對此無甚喜好,一路上他亦盯我觀望,我只對他微微一笑。此刻他剛好在我身邊,拿過平安扣便去細瞧,面上帶喜。他說,姐姐你是個低調的人,這塊玉再適合你不過。

李敖有句:不愛那麼多,只愛一點點。一點紅,一點綠,一點便足,一點便安,一點,便圓滿了生命底色。愜意輕鬆,自在輕安。

早年不懂得,凡事都強作,致半生均在解纏中苦累。有時想,假設連半生都過不完,如此無視山河錦繡,不屑人間溫暖,那該是多教人愧嘆懊悔啊。

電視裡採訪某富人,說起創業之初,皆因內人所迫。一根根將他辛苦種下的花枝全部拔起。那是多殘忍的一幕啊。他當然說感激。

我倒覺得他該感激自己,如若沒有快意,哪有披荊斬棘的勇氣。

再苦澀的湯藥,喝久了,便可品出合適的妙處。所以苦亦非苦,樂亦非樂。一切均是該走的一步,不早亦不晚。即便不種花,花依舊會枯萎。即便不遇見,人照樣會粉碎。

佛經裡說,生相是滅,來往是客,令人幡然悔悟。

還是回來說珊瑚吧。當日石崇鬥富,麥牙糖洗鍋,蠟燭煮飯,蠶絲40裡,織錦50裡,赤石脂、香料刷牆這些都比試之後,難分勝負,最終比的便是這珊瑚樹。據說珊瑚樹每二十年得一寸,二十年,修得是人的小半生。如此神物,是經歷了漫長歲月的煎熬,見過風雨,會過坎坷,濾卻了所有貪痴嗔妄,得來的圓全,吉祥如意。所以慣常寺廟常於大殿內供奉珊瑚樹,做裝飾供品。

兜轉間,還是佛啊。倒應驗了流浪者最後那句話:每個人都是有慧根的。

晚來,窗外凜風正烈,拿棉布細細清潔珊瑚樹,雖漸褪色,泛了白,卻依舊姿態疏朗詳雅。這點泛白的紅,真教人安然無憂。

四、初味

一把小米,幾許黃豆,幾粒紅棗熬成的粥,平淡,清寡,食之安妥。

慣常小孩剛斷奶,起初吃飯都是喝這樣的粥。不鹽不糖,吃得就是粥的本味。

記得兒子剛吃飯,喝粥,自己拿勺子舀,然後很生疏很緩慢地往嘴裡送。那時他尚無法確定自己嘴的確切位置,常常是要將勺子伸到臉上,所以看他吃飯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有時他會用嘴去找手裡的勺子,這時候手又變得不是很聽話了,左右都不是目標,總之一頓飯下來,整張臉,兩隻手,脖子裡,胸脯上,全是小米。再大幾個月,飯裡添了鹽,但油是很少的,放點肉鬆也就夠他滋味無窮地品了。吃龍鬚麵,恨不得拿手抓,又覺得不妥,將整個碗往臉上一扣,也不知道面入口幾何,反正一會看他,臉上掛滿長長短短的面,惹得人哈哈笑,他亦吃得高興,隨著也笑。

現在想來,或若小孩初始會覺得什麼味道都是好的。

就像從未愛過的人。初次的愛,總是美好的令人傷心。

因為從未嘗試過,又帶著人性裡天生的執,想要,要點點,面面,甚至海海,乃至更多。

所以即便給他苦,亦不會懂得拒絕。

粥裡有豆子,他不會咀嚼,總是將豆子囫圇嚥下,偶有小疾,將藥片放在粥裡,小人不懂,一概吞下。為練習他的咀嚼功能,有段專揀豆子給他吃,他自己嚼得不捨得咽。只是再給他藥片吃,他會將它吐出來。原來豆子和藥片是很好辨認的啊。

香,是個表示嗅覺的字,同時可以表達味覺。

記憶也是有這種嗅覺和味覺功能的,但很少有人會說記憶很香。

再香的記憶,都是遠逝途中的偶然回眸。

更多人從初次的盼望中長大,一日日被光陰裹挾著不得不前,一面嘆年華如水,一面又揮霍時日,做最痛快的事,行最遠的路,食最好的物,穿最貴的衣,有一天,大醉復歸,老眼婆娑,山河坦坦,周遭黯然,身已疲,心亦倦。不覺長嘆。再好的豆子,都是藥片啊。

家常的粥,亦適宜走遍萬水千山的人或者病重的人喝,那一口,是要讓人落下溫熱的淚水來的。像記憶原初裡的故土,母親,初次愛過的人。真樸實在,像從未擁有過的安慰和復原。

似乎並不是曾經蒼涼激越過、大悲大喜過,或者新近發生的記憶才是最深刻的。那些平淡的,不經意的,以為很快就會被粗礫的生活所磨損掉的記憶,經過時間堆積和剔褪,有一天,竟亦會散發出溫暖而妥帖的光澤。

但記憶這東西只可提供影像,而無法提證實物。

齊豫說,父親是見證自己童年的人,沒有了父親,自己的一部分人生便消失掉了。

當生命漸熄漸滅,記憶漸剔漸寡,人越來越老,所要越來越少,我們逐漸替代了那些見證過我們的人,像一碗粥,簡單,坦蕩,不鹹不甘,在時光中,慢慢變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