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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雪的冬天是寂寞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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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的是小孩,他們只能望著爺爺的滿頭白髮,想想大雪飄飄的時光,想想在雪地上奔跑的情景,想象童話裡覆蓋著積雪的小木屋,想想他們從沒有見過的雪人的樣子。

無雪的冬天是寂寞的-散文

寂寞的是中學生,他們無法理解“燕山雪花大如席”這種誇張來自怎樣的情景和意象,他們徒然羨慕著李白,行走在白茫茫的唐朝,吟著這白茫茫的詩。那場大雪在詩裡儲存了千年,至今仍在課本里飄。而他們只能面對蒼白的牆壁,用蒼白的想象,填寫這蒼白的作業。

寂寞的是戀人,除了矯情的咖啡屋和煽情的歌舞廳,他們沒有更好的去處。他們不曾在雪野裡流下兩行神祕得如同在夢境裡延伸的腳印,他們不曾為自己的戀人塑造一個憨態可掬的形象----那被世世代代的青春熱愛著的雪人,他們是無緣見上一面的了。沒有詩意的浪漫和鋪墊,沒有白雪的映照和見證,初戀,昨天下午幹剛開始的初戀,今天上午就已進入了灰色的、平鋪直敘的婚姻程式。

寂寞的詩人,他們的語言是如此的乾枯----小雪這一天沒有一片雪,大雪這一天沒有一片雪,去年沒有一片雪,今年沒有一片雪。他們在心裡颳起一次又一次風暴,他們在紙上製造一場又一場落雪。然而,詩之外,無雪;雪之外,無詩。他們的所謂雪,不過是對雪的緬懷;他們的所謂詩,不過是對詩的悼念。一個無雪的世界,是失去貞操的世界,是失去詩意的世界。雪死了,詩死了,如今的所謂詩,只是寫給詩的悼詞。

寂寞的是那個在灰色的路上散步的人,可以斷定他的路上不會有奇蹟出現,不會有奇遇----他不可能與詩邂逅,不可能與他期待的某個夢一樣的情節邂逅。他的不遠處,一隻狗也在散步,他看見狗的時候,狗也看見了他。那狗看了他一眼,無趣的走開了;他看了狗一眼,也無趣的走開了。他們都沒有從對方身上看見冬天的生動景象,他們都沒有經歷過脫胎換骨的嚴寒的洗禮,他們都用灰色的外套包裹著灰色的陳舊靈魂。他們都不能用自己身上純粹的光芒照亮對方的眼睛和心。他們只能用大致相同的灰色款待對方,實際上是冷落對方。他們讓彼此失望,於是他們急忙走開,繼續在灰色的路上丈量寂寞的長度。

寂寞的是那位深陷於往事的老人,他蜷縮在記憶的棉襖裡,偶爾抬起頭看看近處和遠處,又很快的收回目光。除了鏡子裡自己的白髮,這個冬天沒有別的白色,能喚起他對於往昔的純潔回憶。而多年前結識的那個無憂無慮吃的白雪般的戀人,早已死去,他只能從某片雲上想想那純真的面容。

寂寞的是那位正在趕路的中年人,他在許多年前的那個冬天起程,穿越荒灘和市井,走過大路和灘塗。他一點也不羨慕一路順風、直奔目的地的所謂成功者 ----那樣的成功太沒有意思了!他實在渴望在某個早晨醒來時突然發現----大雪已經封山了!世界變成了一封信,尚無人拆閱,就等他拆閱。他在大雪裡行走,就像在一個巨大的祕密裡行走,他也變成了祕密的一部分。他多麼希望在這白茫茫裡迷一次路----就那樣走很長很長的路,卻發現又回到了起點,從潔白出發,又走回潔白,這樣的迷路是多麼的美好!然而,如今想迷一次路都成了奢望----起點和終點都被提前確定了,程式和步驟都一目瞭然。但是,他仍然在心裡釀造雲,釀造霧,最終想釀造一場雪,讓大雪封山的壯麗困境出現在人生的中途。在被白雪封存的宇宙裡,他迷失,是在純潔裡迷失;他徘徊,是在純潔裡徘徊;他跌倒,是在純潔裡跌倒;他眩暈,是在純潔裡眩暈。總之,在這壯麗的困境裡,無論怎樣的遭遇都是心靈樂意接受的。於是,他在寂寞單調的長旅中,期待著一場大雪。

寂寞的是那放風箏的人,他丟擲長長的線,試圖讓風箏在迷濛的遠空搜尋一點什麼東西,結果除了收集到大量的塵埃,別無所獲。風箏從天上一頭栽下來,像不得不迫降的宇航員一樣,委屈地落在他的面前,他和它都無話可說。他緩緩地收起了線----冬天貌似有著長長地線,連線著無窮的懸念。其實,懸念都是你在自作多情,那條線的另一端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

寂寞的是那位牧師,他用嘶啞的聲音反覆祈禱,但天堂始終不肯出現,他越來越難以找到形象的比喻來詮釋純真的教義,如今很少有從天而降的白雪款款飄上經文的關鍵段落,以加強神聖的感染力。世界的聖潔是由偉大的白雪塑造的。白雪死了,世界何以重現聖潔?信仰死了,靈魂何以重歸聖潔?我在那個灰濛濛的禮拜日,穿越滿街的叫賣聲和垃圾堆,走進灰濛濛的教堂,恰好遇見那位牧師,我感覺那裡的神聖感已所剩不多,唯一令我感到神聖的,是牧師頭上那稀疏的白髮。

寂寞的是那個沉思的人,他的思緒時而深達海底,與魚鱉同遊,時而高接蒼冥,與天神共舞。然而他無力設計一縷風,無力改變一片雲,無力製造一片雪,無力從錯別字和病句拼湊的暢銷書裡打撈出真理的身影,無力使那憔悴的遠山出現一抹靈感的`白光。他深陷於對自己的絕望裡,如同海深陷於自己的苦澀裡,而那深夜出海的船卻把這苦悶的海看做遼闊的希望,海於是陷入更深的寂寞和憂鬱。

寂寞的是那個哲學家,其實他連自己也拯救不了。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比烏鴉更深刻的哲學家了,在白雪飄飄的年代,烏鴉曾經發出不詳的預言。然而它們最終不得不告別一再誤解他們的人類,轉身失蹤於黑夜。沒有先知的提醒,沒有聖者的感召,沒有糾偏的聲音,沒有校正的語法,世界在紙醉金迷、自娛自樂裡瘋狂墮落。沒有烏鴉的世界,是沒有哲學的世界。忽然想起了有烏鴉在雪野中鳴叫的古典時光。只有白雪與烏鴉能拯救世界,然而,怎樣喚回烏鴉,又如何復活白雪?他在自己的哲學裡迷茫了。也許,他必須經歷漫長的迷茫,才能真正走進哲學,才能找到失蹤的烏鴉和白雪。

寂寞的是那位氣象學家,他不能原諒自己,怎麼看著看著,就眼睜睜地看丟了兩個古老的節令----小雪與大雪?他不能原諒自己,研究了一輩子的氣象,除了令人沮喪的惡劣天氣越來越多,怎麼再也看不見那種偉大----紛紛揚揚雪的景象?那壯麗的氣象究竟躲到哪裡去了?

寂寞的是我,我站在童年曾經走過的小路上,回想著:很久以前,在白茫茫的原野上,一個移動的影子,一點點大起來,終於看見了那條藍頭巾,終於看見了那冒著熱氣的通紅的臉,終於看見了----從雪的遠方朝我走來的母親,彷彿從天國走來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