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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之戀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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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之戀散文

你喜歡樹,但你沒有機會去膜拜廣袤沙漠裡的胡楊,沒有機會去欣賞莽莽森林裡的蒼松翠柏。你只能看到北方平原常見的楊柳棗榆,你只能看到所謂公園裡病病殃殃的所謂碧桃花,所謂檜柏雲鬆。可是,你看到的柳樹太媚了,整天在道旁扭捏作態;你看到的楊樹太嬌了,有一點兒風吹草動就禁不住唏噓喧譁;榆樹棗樹又過於招搖,吸蜂引蝶,都缺少那麼一點沉靜;而公園裡的東西又全像是一個模子鑄出來的,沒有了一絲個性,已經難以稱作是樹了。

你喜歡桐樹。你認為它是在任何地方都保持了自己個性的唯一一種樹,在你讀書學習過的地方,在你工作過的單位,乃至在你每天上下班的途中,都有桐樹陪伴著你,彷彿是為你而生;你甚至在你的教科書裡,那還是你讀初中的時候——讀到,桐樹還是在沙漠戈壁防風固沙的極好樹種。

你覺得,桐樹的生長,就像北方的漢子。秋末到春初,疏疏朗朗,爽爽利利,宛如一幅幅粗筆勾勒的炭畫,簡潔不羅嗦,痛快到了極點,絕不見一絲的矯柔與造作,一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豪爽;春天來了,今天看著還只是一條條瘦稜稜的枝杈伸展著,一夜之間,讓你連驚詫都來不及,就突然冒出了滿樹的花朵,織出一幅遼闊無邊的壯錦,又似漫天的雲霞,璀璨絢爛到極致;這滿樹的繁華還未看夠,又不給你一點緩衝的機會,一夜之間,就突然凋謝,消失得無影無蹤,滿樹小蒲扇般的綠葉已然躍舞枝頭,潑灑出濃濃淡淡瀟瀟灑灑的水墨寫意,又是遮天蔽日,不見一絲天光,只留下一地蔭涼,陪伴你度過最炎熱的季節;可是,這種美好還未賞夠,還是一夜之間,這滿樹的翠綠乍然間辭別枝頭,鋪出滿地黃金,又只剩下炭畫般的枝幹,如同赤裸的孩童般,天真無邪、無遮無攔地裸露著,任憑你去欣賞更高處同樣裸露著的藍天去了。

——這就是桐樹,熾烈,剛硬,愛憎分明,風風火火,轟轟烈烈,燦燦爛爛,乾乾脆脆,絕不拖泥帶水,如同北方的漢子,如同草原的牧女。

泰戈爾說,人生當“生如夏花之燦爛,死如秋葉之靜美”,這種燦爛,這種靜美,有哪種夏花、秋葉又能勝得過桐樹呢?

桐樹的確是無時無處不值得欣賞,你願意淪陷在桐樹的輝光裡。

你說,那是一個讓你禪悟的時節,那一年的盛夏,你完全迷醉在桐蔭裡。

那年,你住在那片幾乎已經搬空的家屬區的一座小院裡,小院的東邊,沿著圍牆,是一排高大的桐樹,你說,現在想來,或許正是這排樹讓你甘心在那片荒涼的幾近廢棄的房屋裡住了那麼久。

那一天中午,天氣熱得異乎尋常,哪怕電扇開到最大,仍然讓你汗透涼蓆。

於是,你提了一個矮矮的茶几,掇了一隻小小的板凳,走出屋子,然後從陽光下挪進了桐蔭裡。你泡了一杯濃濃的綠茶,茶香在桐蔭的翠綠裡氤氳起來。

——無需刻意的梵唱,就在這輕輕地挪移之間,你覺得已經走進了茶香桐韻彌散的空曠中,你已經從鬱熱走進了清涼,從喧囂走進了寧靜,從煩躁走進了空靈,如同虔誠的香客進入檀香縹緲的寶殿,只剩下了肅穆,莊嚴。

你靜靜地坐下,讓茶香飄過鼻尖,繚繞到桐樹古銅色的粗幹上去,你的目光便隨著這茶香流轉。你看到一隊隊蟻兵在桐樹粗壯的樹幹上奔忙,一隊匆匆地爬上去,一隊匆匆地奔下來,來來往往,密密麻麻卻井然有序,你不想知道他們到底在幹什麼;這天你運氣很好,你有緣看到兩隻天牛在樹幹上狹路相逢,但並不起爭端,而是用觸鬚互相打個招呼,又各自走向自己的領地。說到天牛,色彩當以黑底白點者為佳,象中國文化的陰陽;草綠色的當然就更好了,可以完全融入藹藹的桐蔭裡。你果然看到一抹綠,是一隻翠綠的螳螂,優雅地與你對視一番,很紳士的向上爬幾步,然後展開她逶迤的長裙,融入到樹頂的綠色中去了。

你的眼睛被她的飛動牽到那片濃綠上去。

那才是真正的綠。枝枝葉葉,層層疊疊,密密匝匝,濃得化不開的一天綠色。“還是王安石寫得好。”你想。“天質自森森,孤高几百尋”——這才是桐樹的境界。其他的樹木,即使松柏,也必須成片成片在一起,才會相互競爭,爭取頂端優勢,爭取陽光,爭取空氣,也才會長成筆直向上的優質材料。桐樹卻不這樣,即使只有一株,也會在最快的時間裡長到自己的最高點,籠蓋出自己的一片空間。孤高,這是桐樹的境界。凌霄不屈己,長成自己。營造屬於自己的天地,就需要孤高,就需要挺拔,就需要枝幹橫斜似戟,綠葉靉靆如雲。你想。

你的目光在濃綠中尋找,尋找那個翠綠的精靈,但已經是“雲深不知處”了。於是你的眼睛轉到了樹的邊緣,濃枝綠葉和天空的交接之處。這裡,葉子較稀,濃綠也化成了淺綠,那片淺綠又在天宇的襯托之下成了一種近乎透明的翡翠。你甚至覺得奇怪,離得這樣遠,這樣高,怎麼就能看得見葉片的脈絡,怎麼就能看得見桐葉血管裡汁液的流淌。

那是多麼純淨的汁液啊!你想。

是的,那是多麼純淨的汁液啊。那片綠葉,映射出你初識桐樹的時光。你不能忘記,十二歲那年,你離開家,來到幾十裡外的寄宿學校求學。和你同齡的少年,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你也和大家一樣,用廢棄的小鋸條,磨製了一把飛刀,瞄準教室前面的小小桐樹飛去。中了!你歡呼。然後跑過去,拔下飛刀,準備再丟。但你看到,隨著刀子的拔出,一大滴純淨的汁液馬上流出,像一滴淚,像一滴水晶,對映著陽光,明亮,晶瑩,純淨,滴到地上,散開。你愣了。你懂了,樹是會流淚的。你愣在那裡,想把那個傷口掩住,但哪裡做得到。於是,你把新做的鋥亮的飛刀,扔進了廁所旁的垃圾堆裡,再也沒有玩過。但你不知道,那個影響你一生的倔強的老人就在牆角看著你,先是皺著眉頭,看到你把刀子扔掉,才舒展開眉頭,沒有驚動你,就默默的轉身走開。在這裡你走過了三年與桐樹相伴的時光,你看著她們伸枝展葉,慢慢撐開一把把圓圓的傘。幾年以後,你再回到這裡,你的桐樹已經遮天蔽日,頂天立地,昔日吹彈可破的柔嫩肌膚,已經被時光的刻刀雕鐫得滿身滄桑,而你留下的刀痕已經融入歲月的溝壑,難以分辨了。再幾年之後的回訪,昔日屬於你的桐樹已經變成速生的白楊,昔日屬於你的那倔強的老者也已如秋日的桐枝,蕭瑟成了一個倔強的歎號,昔日屬於你的回憶已經完全不再——可真真的“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了。

你的歲月呢?你的桐樹呢?你的留戀與不捨呢?在這個幾乎年年都要填寫個人履歷的時代,誰又能再證明你的曾經?

一陣風過,吹痛了你的眼睛。你閉上眼,一滴清淚從眼角流過。

你再次禪定。風在桐樹的枝上飄過。你聽見風穿桐樹的聲音。漸漸地,你聽見春風吹拂的輕柔,你聽見夏風穿越的豪邁,你聽見金風掃蕩的蕭颯,你聽見冬風咆哮的凜冽。世紀的信風周而復始的迴圈,你聽見春日裡桐花瞬間綻放的燦爛,你聽見桐葉鋪滿枝頭的`喧響,你聽見所有葉片同時辭別枝頭的剛烈與決絕,你聽見瘦硬的桐枝刺穿天空抗擊朔風時的破空絕唱。你的腦海中浮現出錦繡般的萬里丹霞,浮現出翡翠似的濃蔭,深院、清秋、黃昏、缺月、苦雨,是李後主剪不斷的離愁,是李易安沒有結果的等待,度日如年的煎熬,是蘇東坡的揀盡寒枝後寂寞沙洲的獨臥,夾雜著唐明皇夜雨聞鈴的斷腸悽苦,溫岐卿三更後的紅燭清淚,然後,一縷蟬聲在桐樹的枝葉間流響,……

一滴清涼落在你的臉上,你卻未曾聽到雨打梧葉的聲響。你睜開眼,遠處依舊陽光燦爛。你笑一笑。你知道,即使無雨,桐樹也會凝聚空中的水汽,結成水滴,落下,以此來保持自身的清純,以此來維護樹冠下的陰涼,也正因此,無論是泥土地面,還是水泥地面,只要覆蓋在桐樹的庇佑中,就會自成一個獨立的蔭涼的空間,一個單獨的靜謐的世界。以前你不明白,這麼剛烈爽朗明快決絕的桐樹,為什麼會給人這麼多的悽清悽苦淒涼悽迷無奈,為什麼千古以來反倒只有那個不得志的書生唱出“雛鳳清於老鳳聲”的豪邁歌聲。而今天的桐樹,又終於讓你明白,豪邁與沉鬱,激壯和婉約,俠骨與柔情並不是對立的水火,他們,就這樣以一種奇特的方式並存在桐樹上,並存於歷史中,並存在生活裡,這本身就是人類文化的一種奇妙結合,神祕而詭譎,奇異而獨特,如同中國文人的性格——悲情,憂鬱,剛烈,狂放,纏纏綿綿而又風風火火,這種性格,也許已經像血液一樣,融進了桐樹,融進了文人的骨髓裡了……那個倔強的老人告訴過你,桐樹太順利,是長不結實的,必須截斷再長才會變成堅實的棟樑;人太順,是經不起風雨的,必須經歷挫折。

你收回目光,向著桐樹,向著在樹幹上奔忙的小小蟲蟻,注目禮贊。

天還晴晴地亮在那裡,茶水還沒有完全涼透,你卻做完了你的仲夏夜之夢,經受了又一次的心靈的洗禮。

這桐樹自成的天地,告訴了你該怎樣去營造自己詩意的棲居。是的,你只管向著天空恣意地成長你自己,那是高度,那是自由。沒有必要,也不應該像藤蘿、像凌霄那樣依附強大的支架、高聳的松柏,更不必如莊子的大椿逃到無何有之鄉,或如那棵遮天的社櫟故意地扭曲自己。所應做的,就是依照自己的天性,生長,挺起自己的幹,刺出自己的枝,綻放自己的花,散發自己的芬芳,渲染自己的青翠,蔭庇自己的天地。然後,即使乾枯,也要化作鳴琴,奏出自己的天籟。這才是桐的性格。

你終於笑了。你再次完全融入桐樹瀉下的濃蔭裡。

現在,你移居到了城市中樓群林立的小區,生活愜意到慵懶。這裡栽種著漂洋過海來到的櫻花,錦簇般地在春天裡怒放;芬芳四溢的海棠,春綻白雪般的鮮豔,秋綴紅脣似的果實;人工培育的銀杏也已經成活,在四季的風裡愉悅地招搖;如同迎賓侍者一般整齊的龍爪槐,長長的髮絲婀娜多姿;被剪成平頭的黃楊牆四季常青,裡邊圈著平坦的草坪,或是鮮嫩的三葉草,或是嬌豔的金針花……一切的一切,整齊而有序,昭示著現代管理的規矩與文明。

你每天對他們真誠而愉快地微笑。

但你心中總似若有所失,彷彿仍然期待著一個不變的約會,因為你總是不時地嗅到那股無法忘懷的淡淡清香,感覺到那片寧靜而舒爽的輝光。

終於有一天,在你無聊中串遍每一個衚衕的時候,你才發現,那裡竟然有你久違的桐樹。

那是一個漫長的暮春的中午,那是一座毫不起眼的小院。你嗅著那縷你極為熟悉的淡淡的清香,尋著一陣稚嫩的朗誦聲,你來到這座小院旁,見到了你的桐樹。

雖則只是一株,竟然遮蔽了相鄰的三座院落,隔開了天空與俗塵;它開滿了燦爛的花朵,又讓你感受到了桐花萬里丹山路的壯闊,然而接著竟讓你的心情多了一絲的忐忑,你幾番想去詢問這是誰家閬苑、誰家仙葩,卻終因怕驚擾了心遠的主人而怯於扣響虛掩的柴扉,因而,接下來的日子,你只好每天惴惴的看上幾眼,在牆外偷偷分享主人的純淨與安閒。

又忽然一日,滿樹的花朵就猛然換上了綠裝,即使是在每天的看望中,仍然覺得異常驚喜。正是這片綠色,在炎炎的夏日,又給了你無盡的涼爽。

一隻貓在肅牆上悄然溜過;

一群鵝在院中悠閒地邁著方步;

一隻狗從院中走出,懶懶的看你一眼,竟然伸展著四肢,眠向樹蔭裡去了……

——而你竟然成了桐樹世界的生客了!

你只好無奈地對自己笑笑,謅了幾首歪詩來自我解嘲。你還記得其中一首叫“三賦梧桐”,你寫到:

閱盡三春妖嬈情,客心猶欲賦梧桐。孤高能擎撐天碧,闊茂善籠蔭地濃。

甘綻秀爽酬青帝,豈肯瑟縮對金風。瀟瀟灑灑自來去,絢爛靜美任品評,你明白,你的桐樹情結,今生是化不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