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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最後的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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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最後的早餐


  1
  不知道還有誰記得2012年7月山東臨沂市的那場大雨。
  雨是在晚上9點多下起來的,彼時,我剛剛自醫院回到住處,關上門後,聽見雨打窗櫺的聲音。幾分鐘後,暴雨如注。
  一整晚,雨滴和雨滴之間便再也沒有了任何間隔,那種聲音的緊密,在某個瞬間,帶給我幾乎無聲的錯覺。
  整夜未眠,期待著它可以停下來,在天亮之前。
  終究是未能如願。4點半,雨勢似乎漸弱。我去廚房,用微波爐熟練地蒸了3只雞蛋。蒸好後,倒入保溫桶,在上面撒了厚厚一層白糖。
  平常,是6點鐘準時把雞蛋蒸好,6點一刻出門。但這樣的天氣,無法藉助任何交通工具,只能步行,所以,要早早出發。
  換好衣服——T恤和短褲,平底涼鞋,為簡捷方便。然後把保溫桶放入斜挎的揹包,掛在左肩,右手撐起一把傘,5點鐘準時出門——計算了一下路程,步行一個半小時應該足夠。
  下到一樓的時候,看到樓道里湧進的積水,踩過去,推開樓道的鐵門,整個小區已是一片汪洋。
  往前,積水頃刻沒過了小腿。
  2
  趟著水走出小區。這個城市東高西低,小區在中央的位置,街道已猶如湍急的河流,水自東向西,急速地奔湧。街道兩旁的門面房,齊齊陷在河流裡。
  簡單目測,水深至少半米。
  試探著踏進水流,水面立刻沒過膝蓋,到了大腿的位置,打溼了短褲的褲邊。街燈昏暗,除了雨幕中灰濛濛的建築物和這條漫長不見盡頭的河流,沒有車輛和行人,沒有任何其他聲音。
  我必須逆水前行。
  走到第一個十字路口,八一路口,用去大約半個小時的時間。天色已微亮,那種被陰暗籠罩的光線,依然讓人覺得沉悶和壓抑。
  看著沒有盡頭的四下湧動的水流,心底忽然生出深深的恐懼,若是哪一處有丟失了蓋子的窨井,一腳跌進去,恐怕很久不會有人知道也不會有人尋到吧?
  陡生的念頭讓我的身體開始在水中打戰。但也只是那麼一剎那,我便將這個念頭拋掉,繼續前行。
  短褲已經完全溼透,深處的水已至腰部,湍急處,水流和身體撞擊後會泛起水花打到T恤上,我儘量抬高左肩,不讓雨水打到保溫桶上——雖然知道無礙,潛意識裡,還是怕會把雞蛋羹弄涼。
  3
  過了八一路,繼續向東,挪到沂蒙路的時候,也終於到了地勢略高處,水流依舊湍急,但水深明顯下降,露出了膝蓋。
  看了看時間,已經6點半,也終於看到同我一樣在這樣的天氣裡出行的三兩個人,撐著傘趟著水艱難前行。
  沿沂蒙路向東,走了幾百米後,在市政府的門口,遠遠看到有保安站在路邊。快走近時,他邊比畫邊衝我喊,兩米之外有臺階,留神別摔倒。
  我放慢腳步,小心試探前移,果然探到一個略高的臺階。
  小心邁下去,路過他身邊時,他說已經站了一早上,生怕有行人在大門外這一左一右兩個高臺階處出意外。“還好,一早上也沒過幾個人,”他問我,“姑娘,這樣的天不在家待著,出來幹嗎呀?單位放假,學校停課。”
  我笑笑,沒有答,只是謝過他,繼續朝前走,並用力加快了在水中的腳步。
  終於到達東端的沂州路,到達這個城市的高處,終於看到了路面。行人也漸多,看看時間,已是7點鐘。兩公里的路程,我走了整整兩個小時。
  這時,雨已經徹底停了。收起傘,我開始下意識奔跑。皮涼鞋在腳上覺得很重,跑了幾步我把它們脫下來,和手中的傘一起丟掉。也不知道還有誰記得那天早上,臨沂市的沂州路上,一個女子穿著溼漉漉的T恤和短褲,光著腳,抱著一個保溫桶在被雨水沖刷過的柏油路上奔跑。
  4
  終於在15分鐘後,我跑到了目的地——臨沂市人民醫院。在呼吸科二樓的住院部,右轉第一個病房,我衝進去時,一屋子的病人、病人家屬及換藥的護士,全都愕然地看著我。
  我望向靠近窗邊的位置,哥哥正用毛巾給父親擦手。然後哥哥也看到我,那麼不動聲色、沉得住氣的男人,眼睛一下就溼了。
  他轉開身去。
  我抱著保溫桶走到病床邊,喊了一聲,爸。
  父親看著我笑起來。沒有愕然,沒有驚異,甚至沒有說我渾身溼透的狼狽。他的臉上,只有笑容,虛弱到極限的笑容。然後,他輕聲問我,放糖了吧?
  放了,放了很多,保證甜。我拉過凳子坐在床邊,開啟保溫桶。兩個多小時後,嫩嫩的雞蛋羹依然發出暖暖的熱氣。可以嗅到味道的香甜。
  我一勺一勺盛起蛋羹,慢慢餵給父親吃。
  甜嗎?
  他點點頭。好吃。他邊吃邊笑。
  一下子,我如釋重負,此時才感覺腿上和腳上有幾處尖銳地痛起來。低頭,看到腿上、腳踝處和腳背不知被什麼劃出了清晰的血印。然後,渾身力氣耗盡般地疲憊到整個人幾乎癱軟。
  那個夏天,短短一個月的時間,我的體重從53公斤降到45公斤。但是,這一場艱難的“跋山涉水”,我竟然絲毫沒有覺得累,前行的力量滿滿的。
  直到這一刻。
  我累了。
  父親似乎也是,吃了幾口之後,緩緩地搖了搖頭。
  5
  那是父親入院的第39天,他已經虛弱到除了微笑,連挪動身體的力氣都不再有。那段時間,每天早上,他只吃蒸的雞蛋羹,並且,要放很多糖。他只要吃甜的。
  於是每天早上,我早早把蒸好的雞蛋羹送到醫院,6點半左右,餵給他吃。
  那是父親一天中最重要的一頓飯,因為吃飯對他來說,已經非常艱難,每次吞嚥,都會影響到他的心律和呼吸,一頓飯,要用去很長很長時間。所以這一頓早餐,這碗甜雞蛋羹,重要性已超過任何昂貴的藥物,是它們的能量,在延續著父親最後的生命。
  所以,這一頓早餐,值得我付出一切來送達。
  這一次,父親卻沒有能夠吃完這一小碗雞蛋羹,儘管他說“好吃”。
  然後,父親亦無法再進水和說話。兩個小時後,他陷入昏迷。
  當天下午,在被接回家20分鐘後,父親去世。
  那場下在他生命中的最後一場雨,新聞裡說,60年不遇;那頓他最後的早餐,跟著我在雨水裡跋涉了兩個多小時的雞蛋羹,是甜的。他說,很甜。
  很多年前,奶奶說過,一個人最後吃的東西是什麼味道,下輩子過的,就是什麼日子。
  所以,老家有風俗,人過世之前,彌留之際,親人會放一口白糖在他口中。
  那麼,冥冥之中,我是預感到這是父親的最後一頓飯嗎?所以才不顧一切地,要在這個雨水淹沒城市的早上,趕到他身邊,給他送這一碗甜雞蛋羹?而他,耗盡最後的心力一直等到了我,等我來完成做女兒的最後使命。
  這是他和我,一對父女,從沒有過任何約定的一場人生最重要的約會。還好,我們都沒有爽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