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地握住你的手
1
老爸一病,繆蘭的生活亂成了一鍋粥。
突發性腦出血,70多歲的人了,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小事。危險期那兩天,繆蘭和弟弟繆林衣不解帶地隨侍在老爸左右,眼睛哭得又紅又腫,兩顆心就像懸在懸崖峭壁上,時時刻刻捏著一把汗。
慶幸的是,兩天危險期過後,老爸神志開始恢復,從重症監護室轉到普通病房,姐弟倆長出一口氣。
不過,危險期雖然過去,後續治療最起碼還要一個月。繆蘭的意思是姐弟倆輪流值班照顧,話還沒說完,繆林一句話便堵死了:“姐,反正你也不上班,這段時間就辛苦點吧,我們單位正搞競聘上崗,所以……”
繆蘭頓時氣結,弟弟什麼意思,她不上班就可以天天住在醫院裡?如果全職照顧爸爸,她的兒子誰來管?再者,中國的老話,養兒防老啊,憑什麼她這個做女兒的要完全擔起照顧爸爸的責任。
“你工作忙,林燕來也行啊。”繆蘭剛提到弟妹的名字,繆林的眉頭就蹙起來了:“姐,你糊塗啊,兒媳婦是外人,哪有伺候公公的道理。”說完,不等繆蘭再開腔,找了個由頭轉身就走,扔下繆蘭一個人站在黑漆漆的走廊裡,手腳冰涼。
真是個沒良心的東西,兒媳婦怎麼就不能伺候公公了,繼承家裡的房產時,繆林怎麼不說老婆是外人。
窩了一肚子火回病房,一邊給老爸按摩,一邊忍不住發牢騷。可氣的是,老爸還替繆林說話:“他現在關鍵時刻,你就體諒點唄。”
繆蘭看著自己腫脹的手指頭,那個委屈就別提了,老爸從小偏心弟弟,現在病了躺在床上,一顆心還是完全護著兒子。如果不是怕老爸受刺激,她真想反駁兩句,但是,現在這情況,能說啥啊。
2
孝心再重,繆蘭也不是鐵人,在病房陪了3天,整個人瘦了一圈。3天中,弟弟只在有一天晚上來過1次,來了親手剝兩瓣橘子放到老爸嘴裡,轉身又不見了人影。
繆蘭心裡的怨氣越來越多,臉色也越來越難看,這時,老公又來電話興師問罪了——兒子在學校和人打架,胳膊劃了一個大口子,縫了兩三針。
繆蘭又疼又氣,一下子爆發了:“你這個當爹的幹嗎吃的啊,孩子怎麼搞成這樣。”
老公疾言厲色:“我天天公司裡忙得四腳朝天,哪裡顧得上兒子,再說了,你爸就你一個孩子嗎,憑什麼你天天床前盡孝……”
聽到女兒女婿的電話爭吵,老爸臉上掛不住,緊著讓繆蘭回家去看看。繆蘭也確實不放心兒子,於是給弟弟打電話:“今天晚上你來值班吧。”
幾天不回家,屋裡一片狼藉。看完兒子傷情,又趕著收拾房間,忙完所有一切已經半夜,一覺睡過去,再睜眼,竟然已經過了第二天中午,老公和兒子早就走了。
著急忙慌地給兒子做了午飯,繆蘭隨便吃兩口就趕去醫院,一進病房門,就看到繆林臉子耷拉一尺長:“你還知道來啊,這都幾點了。”
繆蘭很不高興,她在醫院待了三天三夜了都沒二話,繆林才一天半就甩臉子給誰看。這樣一想,她也上來脾氣:“我來也不能待太久,孩子胳膊上有傷,這兩天,你就陪爸爸吧。”
繆林眼珠子一下子瞪起來:“老姐,後天我們單位就競聘演講了,你這不是故意拆我臺嘛。”
繆蘭頭都不抬:“我也是不得已,你要實在沒時間,讓你老婆來也行。”姐弟倆叮叮噹噹地吵著,一回身,又同時噤了聲,老爸歪在床上偷偷抹眼淚呢:“你倆別吵了,我想了,你們都一大攤子事,時間長了哪能老耽誤,這樣吧,繆林,你去給爸爸找個護工,錢多錢少好商量。”
繆林拿眼看繆蘭,繆蘭不出聲,眼光卻落在鄰床那個護工身上。
和爸爸同一病房的老大爺,兒女都在外地,這次也是腦出血住院,兒女們回不來,於是高價請了護工。這護工還算不錯,按時端水遞飯,偶爾還給老人做個按摩。
如果老爸身邊也能有這麼個人,也許,她和繆林都省心。
這麼一想,繆蘭不自覺地點了頭。當然,為了讓良心上好過一點,她提出,請護工的錢由姐弟倆擔負。
3
護工很快請好,繆蘭仔細觀察了兩天,還算不錯,手腳麻利,言語溫和,伺候也周到。
一顆心完全放下來,加之學校正處理兒子打架的問題,所以,繆蘭逐漸減少了去醫院的次數。忙完兒子的事情不久,公婆又到家裡來小住,繆蘭天天賠笑賠到臉發酸,每天也只有到了晚上才能給老爸掛個電話。
老爸的狀態還算穩定,每次電話裡都說說笑笑的。繆蘭長出一口氣,這時候想起當初為陪護問題和弟弟發生的爭吵,不由得啞然失笑,1000元就搞定的事,難為她和繆林著那樣大的急。
老公對於岳父請護工這事很支援,飯桌上很大方地塞錢給繆蘭,還要她有時間替自己給岳父多買點營養品。繆蘭正有點小感動,公婆對視兩眼卻開口了:“咱可說好了,回頭我們有病,不許請護工。”
繆蘭一臉的不解:“為什麼啊,現在的護工可敬業了。”
婆婆嘴巴一撇:“再敬業的護工也比不上自己的兒女,伺候得再周到,終歸是外人。再說,養兒養女圖什麼啊,還不就圖老了動不了了身邊能有個親近人。”
老公替繆蘭辯解:“繆蘭和她弟都有一大攤子事,總不能因為老爸有病自己的日子就不過了吧。”
婆婆看一眼兒子:“要不說人心只能向下疼不會向上疼,要是我孫子有點病,我不信你們還能有心忙別的。”
繆蘭臉一紅,不自覺地垂下頭。婆婆雖然是借題發揮給兒子兒媳立規矩,可她說的話,句句都像刀子一樣紮在她心上。
望著滿桌子的菜,繆蘭眼裡忽然蒙上一層霧:她這裡豐餚佳饌,老爸呢,今晚吃的又是什麼?
這樣一想,飯也吃不下,打包了兩個小菜就向醫院趕。
晚飯時分,走廊裡靜悄悄的,推開病房的門,依稀暗淡的光線裡,一個蒼老的背影正呆呆地望著窗外的木棉樹。護工沒在,鄰床的老大爺也沒在。
驟然看見她,老爸立刻慌亂地揩揩眼睛,一邊還強作歡顏:“你看我,真是老了,一陣小風吹過來,竟然就風淚眼了。”
繆蘭嗓子啞啞地說不出話來,過了半天,才想起問護工。
“哦,護工的兒子發高燒,我看他急得什麼似的,就給他放了兩天假。”
繆蘭一下子急了,護工可是高薪請的,怎麼說放假就放假,再者,兩天了,沒有護工,老爸又是怎麼過來的?
老爸頹然搖搖手:“雖然咱花錢請了人家,可他也是個當爹的,孩子有病,再多的錢他也掙不踏實啊。你放心,這兩天我也沒餓著,一直託隔壁房間的病友幫著帶飯呢。”
“你怎麼不給我打電話啊。”繆蘭正埋怨著,房門忽然被推開,一個女人走進來,一邊收拾鄰床床頭櫃上的東西,一邊流著眼淚嘮叨,不一會兒竟號啕大哭起來:“可憐的爸啊,你怎麼連最後一面也沒見我就走了……”
繆蘭心裡一哆嗦,她一直以為同病房的大爺出了院,卻原來,前天晚上去世了。
4
那女人撕心裂肺的哭聲中,老爸的眼圈又紅了。驚愣良久的繆蘭,立在一側,心裡忽然升起一個後怕的念頭:如果這女人是她,面對那張永遠空下來的病床,這輩子她還能原諒自己嗎?
這樣一想,她雙腿一軟,趕緊抓著老爸的手坐了下來。
女人哭了好久,最終一步三回頭地走了,空蕩蕩的房間中,繆蘭和爸爸相對而坐,好久,說了一句話:“爸,今天我不回去了。”
老爸的眼神中迅疾閃過一絲安慰,他搔搔頭訥訥地笑:“要不你就在這裡陪我一晚吧,爸爸老了也真沒出息了,一個人在這個房間裡,竟然還有點害怕。”
一直忍在眼中的淚嘩地一下湧出來,繆蘭的心生生疼起來——如果今天她不來,爸爸是不是又得度過一個漫長恐懼的夜晚?
那個瞬間,她想起爸爸的不容易。5歲那年,媽媽去世,為了她和弟弟,爸爸一直獨身未娶。10歲之前,因為怕黑,每天晚上她都要先在爸爸的懷裡睡踏實再上床。
因為她的壞習慣,爸爸累出了肩周炎。稍微懂事後,每想到那個場景,繆蘭就暗暗發誓,長大了一定要好好孝順爸爸。現在,她已經足夠大了,可對爸爸的孝心呢,為什麼會迷失在自私的計較裡?
繆蘭覺得簡直無法面對自己的良心了。
臨睡前,她打水給爸爸洗腳,老爺子固執著不讓洗,最後看繆蘭急了才怯怯地將腳放到熱水裡,嘴裡一個勁地說:“十多天沒洗了,太髒了。”
繆蘭的眼淚再次撲簌簌落下來,果然如婆婆所說,護工再好也是外人,如果她一直在,爸爸的腳怎麼可能這麼久都不洗一次。
洗完腳,繆蘭偷偷打了兩個電話。一個給護工,告訴他以後都不用再來了;一個給老公,拜託他和公婆說說,這段時間先幫著照顧孩子,她要一直陪護爸爸到出院。
回到病房,老爸已經踏實地睡著了,俯身看看他安詳的睡姿,繆蘭輕輕握住了那雙蒼老而溫暖的手。那一刻,她忽然盼望,多年以後,當自己也像爸爸一樣老時,她的手,也能夠這樣溫暖地被兒子輕輕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