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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夏夜恍若夢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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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清清,風涼涼,鄉愁陣陣來。

童年夏夜恍若夢散文

四十多年前的故鄉,一個閉塞的蘇北小村,不僅物質貧乏,而且幾乎就是一個文化沙漠。

村子三面是河,夏天,暴雨如注,四周一片汪洋,只有村西黑龍河上有座老木橋。那座破落不堪的老木橋,就像一條風乾太久的魚,只剩下幾根骨頭架子,人走在上面戰戰兢兢。母豬、水牛被趕到橋頭,死活不肯再往前挪動一步,最後被逼急了,乾脆撲通一聲跳進河裏,游到對岸,趕豬的人也只好隨口罵了句髒話,無奈的笑笑。

終於有一天夜裏,一場暴雨過後,老木橋消失的無影無蹤。我的故鄉,我美麗的童年就被封閉在這四野一片白茫茫的澤國中。

夏日裏最幸福的時光,莫過於晚飯後。一家人圍坐着門口的破木桌,剛端起一碗不冷不熱的地瓜幹稀粥,就聽見東邊的打穀場上傳來一陣“咚咚鏘!咚咚鏘!”的鑼鼓聲。孩子們急不可待的呼啦呼啦幾大口,一碗稀粥早進了肚子,連忙狠狠咬幾口夾着鹹菜的窩窩頭。汗水順着腦門脖子奔流而下。“早着呢,慌什麼慌!”可是這樣的訓斥毫無效果。孩子們光着腳丫一溜煙直奔後面的池塘。甩掉褲衩,光溜溜撲通一聲跳進了池塘裏,扎幾個猛子,吸幾口水面上溼漉漉的涼氣,跳上岸來,爬到堤上,吹乾水汽,套上褲衩,回家拎起一張破席子,如風般直奔打穀場而去。

雖然電影早就有了,可是那是奢侈品,一年到頭也看不了一兩回,而且都是不知看了多少遍老掉牙的《南征北戰》、《地道戰》、《地雷戰》、《智取威虎山》之類。有時聽說鄰村放電影,便早早胡亂吃了點東西,鴨子般成羣結隊遊過河去,往往到了那裏,卻什麼都沒有,空跑一趟。往回走時,天已殺黑,河對面還不斷有人趕來,隔水叫道“喂,小孩,張莊今晚放什麼電影?”

回答是“喂,小孩,張莊今晚放祖國大地來回跑!”“被窩裏的戰鬥!”……對岸傳來一陣笑罵聲。

聽書,似乎是我童年時代最大的精神享受。每年夏天,總有說書人住到村裏,一說就是十來天,直到將一部“說唐”、“大清傳”、“楊家將”之類唱完才離開。

“咚咚鏘!咚咚鏘!”鑼鼓聲急如雨點。可是打穀場上卻稀稀拉拉的沒有幾個人。大人們可沒有這麼慌,他們知道,這是打場子,吆喝人,離真正開場早着呢。

天色漸漸暗下來,人也漸漸多了。說書人開始唱起“書頭”,這是正書之前的鋪墊。就好像拳擊比賽,主賽之前先進行一兩場墊場賽似的。書頭的內容大多是些“說空”、“賣油郎獨佔花魁”“武松殺嫂”之類,滑稽、曖昧,甚至有點黃色血腥。我最喜歡的還是“說空”,什麼“說我空,我就空,馬頭朝南往北衝,樹梢不動兩碗風,騎着大刀扛着馬”,什麼“瓦屋檐上捉螃蟹,老榆樹上砌魚窩”甚至還有形容婦女穿着的“大紅花鞋沒有幫,大紅褲衩沒有襠”。都是胡編亂謅,逗人發笑,類似於今天的娛樂明星的說逗。

大約唱了半個鐘頭,大板書正式開始。胡弦悠揚,鼓點陣陣,打穀場上一片黑壓壓的'人頭,說書人漸入佳境。這些民間藝人雖說文化不高,但講起故事那可是扣人心絃,讓人不知不覺就進入了書中,彷彿來到了那個久遠的年代。往往是某某忠臣被奸黨誣陷,押赴刑場,只聽見三聲追魂炮響,劊子手舉起鬼頭大刀,眼看就要人頭落地,千鈞一髮之際,一匹快馬飛奔而來,高叫“刀下留人!”陡然間峯迴路轉,英雄得救之類的俗套。或者是某某重要人物陷於敵軍包圍之中,眼看就要全軍覆沒,突然間一位巾幗英雄單槍匹馬殺入重圍,敵方陣腳大亂,正義一方乘勢殺出,美女不僅武藝高強,往往還主動潑辣多情。要麼就是某公子與某小姐街頭邂逅,兩人一見鍾情,小姐故意丟下一方香香的手絹,某公子撿到,從此害了相思。忠臣俠客,才子佳人,英雄救美,或者美女救英雄似乎是這類大板書永恆的內容。孩子們開始鬧得歡,其實沒聽幾句就入了夢裏。

有一回,說書人唱的正在興頭,突然下面一聲斷喝:“黑書,不準唱!”聽衆尋聲看去,隱約的光裏,坐着大隊民兵營長。營長剛從部隊退伍不久,年輕有爲,可能是受到過幾年深刻的文化革命的思想教育,一下子接受不了這些“毒草”。儘管,他也是從小就在這種文化氛圍中長大的。整個書場突然沉默下來,死一般寂靜。過了一會兒,說書人沒辦法,只好改唱“野火春風斗古城”,聽衆在下面嘀嘀咕咕,不久就走了一大半。據說,營長第二天被他老爺子用菸袋敲着腦門臭罵了一頓,從此再也不管此類事情。

大約唱了兩個鐘頭,正到要緊關頭,只聽“嘡”一聲鑼響,說書人卻突然一句“各位書友等半刻,且讓我歇歇鑼鼓抽袋煙!”類似於今天的中場休息,只是沒有鋪天蓋地的廣告插播。

於是,打穀場就像被攪動的蜂窩般騷動起來,抽菸的,喝水的,大人找孩子的,孩子懵懵懂懂爬起來踩到別人身上,火光閃爍,煙霧繚繞。孩子站在場邊嘩啦嘩啦的撒尿,路上人影綽綽,有人熬不住拖着席子回家了。

隊長反端着說書的銅鑼,鑽進人堆,開始“拿千”,有人給五分,有人給二分,有人給一分,丁丁當當落在銅鑼裏,沒有就算了。多數時候不收錢,直接從生產隊倉庫裏扒幾十斤糧食,或者隊長第二天挨家挨戶湊一點。

說書的人技藝參差不齊,有個叫王連發的,原來是市劇團的評書演員,後來因爲家庭成分不好,被開除了,只好流落民間,賣藝餬口。人很清秀和藹,口齒利落,穿一身洗得非常乾淨的青布衫,一看就像文化人。他的書說的非常精彩,每次他來了,周圍幾個村的人都來了很多,甚至還有許多奶孩子的婦女抱着孩子都來聽。雖然在文化專制的大山下,粉絲仍然如春風野草一般。還有個叫範大頭的,人長的黑不溜秋,扛着一個又圓又大的腦袋,書說的很差,丟三落四,驢脣不對馬嘴,大家都說他是來“混飯的”。我親眼看見他從我家裏偷偷借了一本《楊家將》,現炒現賣。

王連發來了,隊長安排住在村民家裏,都是全村最好的人家,最好的房間。

範大頭,只能在生產隊的牛屋裏跟看牛的老頭湊合幾晚。看來,無論何時何地幹什麼行當,都得有真本事才行。

休息片刻,鑼鼓聲重新響起。喧鬧漸止,書歸正傳。一直唱到三星高掛,或明月西斜。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嘡”一聲終場鑼響,纔算收場。

打穀場上早已鼾聲四起,四野涼風習習,唧唧蟲鳴。

當年,族中有個年輕人還專門拜師學藝,學的像模像樣。只是過了幾年,電視普及了,村裏再也沒有人來說書了,他也只好半途而廢。

作爲一種古老的鄉村文化,眼睜睜的就這麼消逝了,着實令人唏噓。

想當年,每到下雨天,弟弟妹妹鄰居的孩子們就圍着我,我就成了二道販子,把這些聽來的故事胡亂扯給他們聽。

離開故鄉近二十年,飄零江湖,鄉音難覓。一想起童年的故鄉,常常徹夜難眠,那琴絃,那鑼鼓聲,說書聲,如輕煙般飄逝。

天清清,風涼涼,鄉愁陣陣來。故鄉人今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