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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者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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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我出生差不多二十年前的某個夜晚,我的祖父告別人世。據說他當時異常平靜,甚而在離去的那刻有欣喜的味道。這些通過旁人描述所獲來的信息明顯帶有誇張和假設的成分。人在微笑中死去,就像人在微笑中出生一樣,機率微乎其微。對於一個年至中年的男人來說,他生命的截止是可憐可嘆的。但自我出生以來,我的祖母及父親從未對此表示出過遺憾和惋惜,憤懣或指責,他們安然有序地生活在村裏,並維持着家庭的正常秩序。偶爾在某些節氣,他們會去他棲居的地方拜祭他,帶去一些所需物品。但更多的時候,大家都會覺得一切順理成章,他在不在身邊,已沒有明確的分界線。時間的水流將逝去的事件和人物淘洗乾淨,歷史雖然濃郁稠密,真相從來一清二白。在他長達二十年的消失中,我,這個尚在醞釀中的生命,正興奮地掙脫羈絆,努力睜開眼睛,去關注將要迎來的一切。當然,這也包括他,這個肉身雖已消失,卻以另一種方式存活在世間的人。

存在者的散文

他一直在我的意識和記憶裏確實毫無疑問。這種來自血緣承接的天生親近感,使我很早就感知到他的存在。最初,他以一張寡淡的黑白畫像與我重逢,沒有大歡喜,亦無恐懼厭惡,在潮溼陰暗的窯洞裏,在黑乎乎的木櫃子上,他面無表情的畫像充滿潔淨之感,薄薄的白衫領子託着的那張灰白的年輕臉龐,散發出一種無法抵抗的親和力。這張只有家人每日相對的畫像,組成了我們家的圓滿。他無聲無息地隨着我們醒來又睡去,沒有任何試圖的參與和更改。他成爲我們家脾氣最好的人,我從很小的時候,就看見過他的笑臉,慈祥而喜悅,甚至在某些夜裏,他從畫像裏走出來,跟我說過一些只有我們之間懂得的話。我用幼小的`手掌小心地撫過畫像,那些快要模糊的紋路透過冰冷的玻璃表面傳遞出一種熟悉的暗流,源源不斷地在他和我之間涌動。不遠處,一縷陽光照在白瓷觀音身上反射出隱隱的光芒。一切更像一則迷。

更多的時候,他是作爲一個叫做仲春的名字存活在村裏的。比如,祖母被喊做仲春家的,父親被喊做仲春家兒子,而我,自然是仲春家孫女。隊裏分糧食時喇叭裏這個名字依舊被頻繁地作爲主要陳述對象。而我被同伴們唾罵的時候他亦無法逃脫。他的名字像空氣一樣生存在我們周圍,受人敬重,也被人踐踏。在村裏,更多人的名字都被先祖們名字的光芒所遮掩,這樣的習慣自然而然,充滿恭敬,大部分村人喜歡被人這樣來稱呼自己,家門的榮光,在這樣反覆的稱謂中得以發揚光大,如果有一天,村裏人喊出你的大名,通常你已經成爲家族裏最年長、即將死去或者成爲先祖的人,你的子孫們,情願在你面前謙卑地隱去自己的大名,在你的照耀和護佑下安平地生活着。作爲名字活在村裏的人,是被接受和認承的人。甚至在老房契上,他們的名字還工工整整地寫在上面,墨色雖陳,字跡如新,仿似從未被歲月辜負過。祖母從妝奩裏拿出我們家的房紙,那上面有我祖父的名字,它被一塊發黃的舊麻布包纏着,一層又一層解開來,便是那張被時光染黃浸碎的紙,紙上面祖父的名字被細細的小楷寫下。祖母不識字,但她能準確地認出祖父的名字。我無比好奇地問,這張紙上的字是祖父寫得嗎?祖母搖搖頭說,他也認不得字。那誰寫下這些字呢?祖母說,保人。有個保人在,死去的人在人間也在的理直氣壯。而他居住過的地方,他的族人和子孫,亦活得理直氣壯。在村裏,房子是一個家族最根本的保障,很多院子裏住着五六戶人家幾十口人,他們雖然因爲地界吵鬧甚而打架,但結果總是不了了之。沒有人會指責逝去的祖先,他們的過錯亦被漫長的時間所寬囿。即便院子裏住着的人再多再有出息,村裏人說起這個院子的時候也不會直接用他的名字,而依舊沿襲着傳統說某(先祖)院的某某怎麼怎麼着。

在通往乾草坡的小路上佈滿密密麻麻的、形狀各異的白色石頭,這些青白的石頭在漫長的歲月中積攢成一道無法刺穿的屏障,劃定村莊與墳墓的界限,這個界限,也劃開我跟祖父,以及我們彼此的世界。一座墳塋,這是他存在的另外一種方式。在春天或者秋天的風裏,祖母作爲唯一與他交談和會晤的人,是一個傷心而充滿委屈的人。他們的交談在風裏搖擺,似乎所有人都聽得見了,惟有我無論如何努力都是滿耳風聲。在乾草坡,並沒有一個明顯的標誌來區分祖父和其他人家先人的墳墓,所有鐫刻着名字的石碑,陸續在某場運動中搬離了它堅守的位置。他們的名字,被歪斜地扔在一旁,攔腰截斷,殘缺不全,與認識的或者不認識的人的名字重疊在一起,漸漸地被黃土掩埋,被歲月吹散。我在那一大堆殘缺的石碑上跳着,走着,試圖找到祖父,那個叫仲春的男人的名字。但被棄置的荒涼景象還是讓人不知所以。好在這世上,還有個祖母,她能準確地在平展展的土地上辨認出祖父的位置來。村裏的大人,沒有誰識別不出自家先祖的埋葬之地,即便標誌的石碑被毀,墳墓灘成一片,他們還是能從老遠處就認出自家的墳堆。天地間似乎氳氳着一股神祕氣流,在引導和召喚着家人的前來。村裏所有故去的人都要搬到乾草坡,這地方像守護我們的另一個村莊,同樣也生髮和上演着一些祕密事件,只是我們肉眼凡胎無緣得見而已。坡上密密麻麻的白石頭,據說是先人們的腐骨,誰也不能把它們拿回家裏,或當器具一用,如果非要如此,會有奇怪的現象發生,有時亦有惡運降臨。我也試圖在那些喜歡的形狀裏猜測,挑揀。這些石頭的質地,跟祖父的畫像很接近,迎着光線,乾淨而透明。但祖母說,祖父死去的年月還不足以被從地下翻掀到上面來。她把我手裏挑揀出來的一堆白石頭都放回原處,在風中,我說,或許這裏面有一塊是祖父的祖父的。

一個死去的人,如此頻繁地被凡世提及,在村裏實在是習以爲常的事。而他們通常也成爲家裏的保護神。他們在世間的名聲決定着家族的興旺和被尊重程度。所有逝去的人,都要受到後人的尊敬,並在不斷被恭敬的同時,獲得至高的地位。時間會讓他們以人以外的另一種身份存活在村裏。他們的肉身被擡出村莊,但他們的靈魂依舊籠罩在村莊上空,注視親人並等候召喚。那夜,村裏所有的孩子都早早入睡,只有大人們祕密忙碌,他們在夜裏蒸了大供,買了紅布黃帛,在先人的畫像前點燃起香燭,召喚着他們,一齊跪在觀音廟前,這場聲勢浩大祭拜最終感動了神靈,在後半夜,絲絲細雨開始落下,直到清晨變成瓢潑大雨,一場百年大旱便輕易化解成皆大歡喜的局面。

作爲靈魂的祖父一直在跟我們一起經受生活中的這一切,他並不比我們更輕鬆,這點上,是毋庸置疑的。有一天,田園說起她傍晚回家的路上,看見身後有個影子,一直在隨着她行進,她走,它也走,她跑,它也跑,直到她進了院子,纔不見身後的影子。她在說這件事時,臉色散發出一種紅潤的光澤,我們都知道,這是她的先人在保護她。很多小孩懼怕看到一些怪事,但同時又渴望經受。我在夏天的黃昏,總是走得緩慢而充滿期待。我希望祖父的靈魂能出現在我身後,低低喊我一聲,或者仿若夢裏,跟我微笑一次,像他存活在世上的事實那般確鑿而豐滿。但除去很小的時候,我們似乎相見並交談過外,直到我長大離開村莊,我的祖母亦撒手人寰被他接走,也一直未有與我會晤的意願。他使我渴求的願望慢慢消失,並徹底遺忘。村裏人都說,對於離世的人來說,不打攪親人的生活秩序,不使他們因之痛苦和蒙災,纔是先人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