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作文中心 > 散文 > 天空的遺像的散文隨筆

天空的遺像的散文隨筆

推薦人: 來源: 閱讀: 2.32W 次

老人躺在牀上,緊張地聽着兒子把家裏的大門和防盜門砰砰關上,聽着兒子鎖防盜門時鑰匙發出的稀里嘩啦聲,聽着兒子漸漸遠去的腳步聲,直到聽見電梯運行時的嗚嗚聲,老人的緊張感頓釋,旋即被一股揪人心肺的孤寂感吞沒。

天空的遺像的散文隨筆

老人覺得屋中靜得只剩自己咚咚的心跳聲,覺得屋中突然冷得沒有一絲活人的熱氣,很像空虛陰冷的定陵地宮。老人用力裹了裹被子。

每個星期一至星期五的早晨,老人都有這樣的心理歷程。老人每當在兒媳攙着孫子小強來到老人的房門口,語氣急促地說,爸,我走了,小強,快跟爺爺說拜拜,老人的緊張感達到高峯,一直延續到兒子出門之後。

老人躺在牀上,一會兒看看空空的天花板,一會兒看看窗外大得發虛的天空。老人覺得自己似乎在想很多事情,又覺得自己似乎什麼也沒有想。老人覺得自己只是這麼靜靜地躺着,只是用這樣方式,用一種懶惰,努力逃避着什麼。

當老人牀邊櫃子上的電子鐘發出清晰的“現在是早晨九點”的報時時,老人覺得自己生命裏好好活着的自愛原則開始啓動,覺得自己的體內被注入了每天九點應當按時起牀的生活力量。老人不緊不慢地坐起身,不緊不慢地套上灰色羊毛衫,不緊不慢地拉去淤在腹部的被褥,不緊不慢地把剛剛穿上的羊毛衫朝下拽了拽……不緊不慢地轉身下牀,不緊不慢地穿上兒媳用全毛絨線爲他編織的拖鞋,拖出不緊不慢的踢踢踏踏聲走向廁所……不緊不慢地揭開電飯煲的鍋蓋,不緊不慢地端出兒媳每天爲他備好的小籠包……當老人用抹布擦去濺在水池邊緣上的最後一滴水珠,覺得自己實在無事可做了,老人還會默默地站在原地看上一會兒,想上一會兒,直到確定真的無事可做,老人就會走到自己房間的窗口旁,目光茫然地望着窗外。老人覺得這樣彷彿離兒孫們近些,覺得屋中濃濃的孤寂可以流出窗外。老人老了,期盼兒孫們離自己近些。

老人站在窗口的時候,時常發出嘰裏咕嚕的自言自語聲。老人並非抱怨。老人神態安詳。老人的自言自語,與其說是老人爲了說些什麼,不如說老人是爲了聽見自己的聲音,是爲了聽見人的聲音,讓老人感覺自己還活在有着人語聲的世界裏。

一年前,老人還根本不用受這樣的折磨。那時,老人雖已退了休,但還沒有搬到現在居住的高樓裏。老人在那條住了將近六十年之久的弄堂裏,那條由鵝卵石鋪成道路的弄堂裏,老人的生活是充實和開心的。那時,老人只要一醒,就會聽到相處了幾十年的`鄰居們的咳嗽聲和說話聲,只要把自家的大門打開,就會有微笑的臉向他尊敬地招呼着,就會有人告訴他這事或那事,讓老人覺得熱鬧又親切,讓老人覺得自己始終是人羣中的一員,覺得自己總是有事可做。那時的老人,還可以東家坐坐、西家聊聊,可以打打麻將、下下象棋,可以和幾個老人結伴去公園走走……

還是在一年半前,當老人從兒子笑得合不攏的嘴裏知道兒子即將分得一套寬敞的新房時,老人雖然也嫌自己居住了將近六十年的房子又小又暗,像個鴿子籠,但老人還是不願搬家的。

老人有老人的理由:老人不願死在自己沒住過多久的地方。老人擔心搬家後,自己逝去的雙親和逝去的妻子可能會找不到新家,不能吃上老人供奉的飯,收不到老人燒給他們的紙錢。況且老人在這條弄堂裏住久了,關於家的概念,在老人的心中已不再是自家狹小的空間,而是昇華爲整條溫馨親切的弄堂。所以當老人的兒子笑眯眯地徵詢老人同不同意搬家時,老人沒作聲,默默地走開了。當老人的兒子再次面帶苦色徵詢老人的意見時,老人邊摸依偎在自己懷中的孫子的頭,邊裝出很開心的樣子說,搬,當然搬,爲什麼不搬?小強還要住大房子呢!老人說完,還把一張存摺放在桌子上,讓兒子裝潢房子用。

老人搬家時,獨自在搬得空空蕩蕩的老屋裏站了許久。他望着讓他怎麼看都覺親切的廚房、客廳、廁所、臥室……望着自己的雙親和妻子的遺像一直襬放的位置……老人的眼淚一直流着。當老人望着門外滿是送行的老鄰居,更是淚如泉涌。

老人的新家,在郊外一幢高樓的第二十二層。老人才搬到新家的時候,也曾下過樓。老人希望以接觸人羣的方式解解寂寞。但周圍一幢幢高樓裏的住戶實在太少,附近也沒幾家開張的商店,老人的孤寂感不僅沒有消除,更因那一堆堆隨處可見的建築垃圾,還有周圍盡是擋住自己視線的幢幢高樓,讓老人的心裏多了一份荒涼、陌生,與狹小的感覺。不僅如此,當老人再次回到空空蕩蕩的家裏時,還會備感孤寂。老人也就懶得再下樓了。老人甚至在偶爾走過這片居民區時,都會覺得有股冷風寒嗖嗖地吹在自己空空蕩蕩的心上。

老人經常想去原先的弄堂裏走走看看。每當此時,老人的兒子和兒媳總會近乎哀求地勸說老人千萬不要獨自一人出門,原因是外面車多車快,老人的腿腳又不靈便,更主要是他們對老人的記憶力心懷餘悸,怕老人走失。老人的記憶力的確很差。老人曾在五年前,在家門口附近的菜市場買菜時忘了路。老人努力辨別着方向狠走一氣,但就是找不到自己的家。老人是在警察的幫助下回到了家。那天,老人的兒子情急之下,第一次和自己的妻子吵了架,說妻子若是每天早點起牀,去把菜買好的話,那麼老人就無須出門,當然就不會走失。老人以後也真的沒有獨自出過門,至多也僅僅走到弄堂口爲止。老人不想給家裏添亂。即便搬到了新家後,老人曾經下樓走走的那陣,也至多像他兒子說的那樣,圍着自家住的這幢樓轉轉圈而已。儘管老人的兒子兒媳總是說等他們休息的時候,會陪老人一起去老弄堂的。但他們彷彿只是說說而已。老人沒有怪他們的意思。老人望着每天忙得像無頭蒼蠅似的兒子和兒媳,想到現在的下崗工人如此多,想到他們有份工作不易,想到他們爲了能讓老人少操勞,寧可拖着小強上班下班,以及兒子和兒媳平素的種種孝心,老人不忍心責怪他們了。好在時常有老鄰居來看望老人,多多少少淡化了老人想去老弄堂的迫切心願。

老人在窗口往外看久了,發現對面大樓的一扇窗戶裏,也總是站着一位老者。老人猜想那老者的境遇與自己相仿,否則不會成天像個木頭人般地杵在窗口。老人生出同病相憐的感覺。老人很想請他過來坐坐。但老人又覺得唐突。老人自從發現了這位老者後,心裏有了股找到夥伴的感覺。老人覺得這夥伴似乎很遠,遠得宛若隔世,又似乎很近,近得彷彿茫茫沙漠裏的孤單旅人已經聽到了清晰的駝鈴聲。但老人還是覺得自己站立的雙腿明顯增加了氣力,彷彿看見交流的語言,無聲地飄浮在空蕩蕩的天空中。老人覺得對方親切,很想看清對方的面孔,但老人即便戴上了老花眼鏡,也還是隻能看個朦朦朧朧。老人覺得自己似乎看到了那位老者有着兩道寬闊的濃眉,有着方方的國字臉。每每這時,老人感嘆自己老眼昏花,感嘆自己真的老了。老人從對面老者與窗口組合成的形象,聯想到了遺像。老人覺得自己就似掛在空中的一幅遺像。

一天晚上,老人隱約聽到悽慘的哭泣聲。老人順着兒子手指的方向望去。老人一怔。老人看見的是那位老者家的窗口。老人看見那幢大樓裏只有這扇窗戶有燈光。老人又不相信地看了看,又憑着平時眺望那扇窗口的感覺默默地估算了一陣。老人覺得應該是。老人頓生一種不祥的預感。老人的心揪緊了。老人聽見兒子說,那家好像死了人。老人一陣心痛,頓時滿臉慍怒地斥責兒子道,你是怎麼知道的?做人要有口德,口無遮攔胡說八道什麼。但老人還是在兒子“不死了人,哪會有這麼大的哭聲”的辯解中沉默了。老人想到了一個家裏總是老人先去世的邏輯,想到人的年歲越高,死的過程也必然是越突然、越簡單。那晚老人失眠了。老人一直挖空心思地搜索那位老者清晰的面貌。老人想來想去,只能想出那張國字臉,那兩道寬闊的濃眉。

第二天一早,老人在兒子和兒媳的房裏的鬧鈴未響之際起牀了。老人打定了主意,今天要獨自一人到老弄堂去。當老人把決定告訴起了牀的兒媳時,兒媳一陣驚慌,連忙告訴了老人的兒子。倆人一個勁地哀求老人千萬不要今天去,並許諾這個休息天,他們無論如何都會陪老人去一趟老弄堂的。最後,急得老人的兒子搬出救兵似的說,假如老人非要今天去,他就請假一天。老人的兒子知道老人最怕自己請假的。但今天,老人的兒子想錯了。老人不僅不提兒子請假的事,還要獨自去老弄堂。老人甚至氣沖沖地對兒子說,我要你陪幹什麼,難道這個城市我不比你熟?你才生活多少年。老人說完,頭也不回地向大門走去。老人的兒子趕忙跑過來拉住老人。他嘴裏的“爸”字剛剛出口,就被老人倔強地推開。老人說,緊張什麼,我又不是回不來。老人本來想說,我又不是去死。老人看見了一臉哀求神色的兒媳才改了口的。

剛剛下樓的老人,覺得今天的空氣特別清新,覺得原先這片居民區給他的種種不好感覺,彷彿都與自己無關,覺得自己就像一隻歌唱的鳥。老人健步走着。

老人走着走着,突然眼睛一亮。老人發現不遠處那位正在晨練的老者面貌,居然很像對面大樓那扇窗口裏的老者。老人站定,激動而仔細地觀察起來。老人的確看見自己再也熟悉不過的那兩道寬闊的濃眉,那張方方的國字臉面孔。老人確定自己不是做夢,也就更加相信這位一定是對面大樓那扇窗口裏的老者。老人頓感寬慰。老人的舉動,引起了那位老者的注意,他望了望老人,十分友善地笑了笑。

老人立即送去一個同樣友善的微笑。正當兩位老人被這樣的友善拉得更近時,老人聽見兒子在自己的身後喊着,爸,爸,你站在這裏幹什麼?我陪你一道去。

此刻的老人全不在意兒子。老人只想走過去,走到那位老者的身邊,問問他昨晚的事。但老人沒動,老人覺得向一個陌生人問這麼不吉利的事,實在冒昧過分。老人突然轉身對兒子說,今天不去老弄堂了。老人說完,衝那位老者笑了笑,返身往家走。老人的兒子大惑不解。

老人一進家門,來到天天站立的那扇窗口前站定,目不轉睛地盯着對面大樓的那扇窗口。那位老者還沒出現,老人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