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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的悲傷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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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蘇辭在某鄉村學校相識,初見時他一身牛仔,腳踩着磨損得厲害的旅遊鞋。我衣着普通乾淨,可對比起他以及貧瘠的鄉村,也算得上光鮮亮麗。

詩人的悲傷散文

他目光幽深的掃了我幾眼,拉過我的行李箱,朝學校裏走去。他自顧自話般說着這裏的情況,不管我是否在聽,這般自以爲是,令我有幾分不悅。

學校是普通的磚房,一共四間,供上課的只有一間,另外的一間是辦公室,一間是活動室,一間已然荒廢了許久。

劣質白漆的牆面斑駁破損,佈滿了污漬。課桌板凳是十幾年前某希望工程捐贈的,如今許多已缺胳膊斷腿。黑板是普通的木板釘成,刷了一層黑漆,堪堪受用。校舍前是空曠的操場,鑄滿鐵鏽的鋼管上掛着一面褪色的國旗,正在迎風招展。

蘇辭是這裏唯一的老師,以前也有人前來此地支教,但終究受不了這裏艱苦的環境,逐一離開。

在這裏支教,每個月只有一百三十元的生活補貼,生活用水得自己去三裏之外的小溪取,做飯取火也是極爲原始的燒柴。沒有電,手機只是個好看的擺設。

之後的幾日,我越發懷疑自己是否瘋了,纔會來這個連一條平坦的路都沒有的地方義務支教,也越發懂得初見蘇辭時,他那極爲怪異的眼神源自爲何。

村裏適齡上學的孩子有二十來人,學生卻只有五名。貧窮導致無知,村裏人多數人都認爲讀書無用,還不如將那些時間生下來多做些農活、帶帶弟妹、做做家務有意義得多。這五名學生,還是蘇辭千辛萬苦懇求而來,簡直無法想象。

在我的認知裏,許多家長想方設法讓孩子多讀一些書、去更好的學校,這裏卻反其道而行之。

因學生太少,兩名老師便顯得太多。於是,最初一段上課時間,我幾乎是以聽課的方式渡過。

蘇辭很沉默,說話也冷冰冰的,平日裏我用盡辦法也無法和他多說上兩句話來排解沒有任何娛樂的寂寞時光。但上課時,他整個人彷彿被點亮了一般,雖非慷慨激昂,卻如流水淙淙,以極爲簡單而認真的方式,講解着知識。

孩子們聽得很認真,發言也非常積極,偶爾會出現整堂課都在討論的情況。蘇辭也未擺出老師的架子,平和的與孩子們交流着。他明亮的眼眸,煥發出的光彩,我很久之後才懂得那是源自何處。

那是對自身信仰、對求知若渴的孩子們的尊重。

在我來之前,蘇辭的生活由村裏人共同打理。他會將要換洗的衣物放在木盆裏,每到一定時間就會有人取走清洗。飯點時,會有人爲他送來簡單卻乾淨的食物。

我在蘇辭將這些交給我打理後的某一天,終於忍耐不了這等保姆般的日子,出言諷刺。

蘇辭只是沉默的看着我,然後笑了,淺淡的笑意帶着幾分諷刺。之後,他自己動手打理,他沒有我臆想中的笨拙,動作極爲熟稔。

不久後我才從一位大嬸那知曉,蘇辭在這裏支教四年,沒有收取一分錢財,每個月拿到的生活補貼,都以爲孩子們買各種書本學習用具還給他們,有人生病沒錢治病時,他便會自掏腰包。

一百三十塊,在我眼裏還不夠買一杯咖啡,但足夠這裏一家人半年花費。

越窮越生,越生越窮,這裏每一戶幾乎都有三個以上的孩子,他們一年的辛苦只能勉強自給自足,賣糧食是他們唯一的賺錢之法,但只有迫不得已時,纔會如此。

我站在校舍後方的高山上,眺望着這個淳樸貧窮的村莊,心中情緒萬千,我知道,蘇辭收下生活補貼,是爲了免去這羣淳樸鄉民的虧欠歉疚。

上課時間只有上午,下午孩子們要回家做活。這已是貧窮的村民們的底線。他們並非沒有望子成龍的心思,只是現實的殘酷往往不容許他們多想。

故而,下午時光,蘇辭總會坐在屋檐下,對着一個厚厚的本子塗塗寫寫,我想不出也找不到有事可做,逐漸養成坐在他身邊看他塗寫的習慣,總比一直髮呆要強得多。

蘇辭也未曾拒絕,可他其實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根本沒注意到我的存在。

蘇辭的粉筆字是端正的楷書,一筆一劃線條分明、輪廓工整。但塗寫時,卻是天馬行空的狂草,加之他不滿意時的塗畫,凌亂得令人眼花,也虧得我曾學過毛筆字,多多少少看得明白。只是,那字裏行間充斥着的意境,着實令我難以有愉悅之感。

他寫的是詩,猶如隔夜的饅頭般,令人難以下嚥。

我不懂詩,文學素養只能算是普通。我曾試圖去明白蘇辭筆下的掙扎彷徨、無奈繾綣、悲傷無助、求之不得、執着堅守……最終卻只得出一個“他在無病呻吟”的結論。

我只在這裏停留了六個月,從最初不服蘇辭的看輕而強行忍耐,到之後的習慣成自然。正當我要佩服自己的適應能力時,一件事情的發生,讓我提前結束了這趟旅程。

乾旱,平日裏只能在電視報刊網絡上纔看得到的名詞,切切實實的發生在我的生活裏。

盛夏炎炎,接連四個月未曾下半滴雨,風裏都帶着一股難以忍受的灼熱。我恨不得時時待在清涼的小溪裏,可這條供整個村莊生活的小溪,也逐漸乾涸。

村裏並非沒有井,但只有三口,根本不夠整個村莊生活。當小溪逐漸乾涸後,他們需要到十里之外的河流裏取水,來來回回要花費三四個小時。

許多莊稼都乾枯,村民們淳樸的臉上也沉澱着焦急、苦澀、彷徨和絕望。

孩子們逐漸不來上學了,我跟着蘇辭前去拜訪他們家,卻只能看到一張張被生活逼迫得不堪的容顏。

孩子們充滿渴望的臉,清澈的眼眸含着淚水,但未曾說出半個關於想要上學的字。

蘇辭越發沉默了,他不再作詩,確定孩子們再也不會來上學,哪怕乾旱得以解決。

他整日站在教師裏,面對着黑板,上面還有上一堂課的'內容。我站在門口,看着他,看着他沉默,看着他輕輕的撫摸着那些字。

夕陽透過窗灑落在他身上,被拉長的身影,和他的神情,一樣晦澀悲傷。

蘇辭去村長家買了酒。他坐在教室裏,周圍零散着許多厚厚的本子。他喝着酒,一口接一口,可眼神卻格外清明。

我撿起一本,翻了起來,然後我聽蘇辭說,這是我與他相識以來,他與我說過最長的話。

他問我,“你爲什麼來這裏?”

我怔楞片刻,沉默不言。我來這裏的原因,是爲了逃脫父母爲我安排的未來,原因太過任性,讓我無法對他言說。

“我去過很多地方,這是我第五個支教的學校。我在這裏停留時間最長,最短的只有一個月,那些地方學校只是個擺設。”

我看了他一眼,垂眼時正好看到他的一首詩,那是用楷書書寫的詩,也是迄今爲止我唯一看得明白的,剎那間,我感覺到自己是多麼渺小。

蘇辭的信仰,繼承自他的書法老師。那是一個終生奔波各個偏僻貧窮之地,只爲了將未被光芒普照的孩子們傳播知識卻最終病逝于山村的普通人。

在許多人眼裏,蘇辭和他的老師都是偉大的,但“偉大”二字不過九筆,說來輕易誇讚起來也格外容易,甚至一些人還將之認爲是另闢蹊徑的成名之法。

可到底有多少人願意用這種方法成名?忍受貧窮和寂寞,只爲了不值一文的虛名?

離開前,蘇辭上了最後一堂課。孩子們和他都以非比一般的認真,他們都笑着,彷彿不知道離別將至,也不清楚這或許是此生最後一次見面。

我站着看蘇辭以極爲緩慢卻莊重的姿態書寫着一筆一劃,嗓音清晰的講述着一字一句,他彷彿是在用生命講解着極爲普通的知識……

離開時,幾乎所有村民都前來送行,他們感激感謝的同時,也在爲沒有能力接受我們的好意而愧疚。那五個孩子也來了,他們送上自己摘的野花,異口同聲的說:“老師,我們喜歡你。”

瞬時,眼淚忍不住盈眶而出,我聽到了世界上最美麗、動聽的話,也後悔爲什麼沒有珍惜之前時光,將更多的知識教導給他們。

看着孩子們快被我感染而落淚,我急忙擦了擦眼淚側眼看着蘇辭,他正溫和的笑着,輕輕的揉着孩子們的頭。

沒有一字片語,可他的不捨、眷戀、苦澀、無奈都凝聚在溫和的眼眸裏。

我與蘇辭在縣城的車站分別,我問他要去何處,他說:“我也不知道。”

我們彼此都習慣了沉默,此時更是不知該說些什麼是好,等各自上了不同的車時,也沒有第二句話說出口。我們沒有留下任何聯繫方式,彷彿彼此只是對方一個匆匆過客。

我回到家,理所當然的是關懷的責罵,然後去了父母安排的學校任教。看着滿座的教室,一小半學生或神遊或竊竊私語或做其他無關事情。

勾起苦澀笑容,我想起我第一堂課時的情景,只有五個學生,五個坐像端正、分外認真的學生。

半年後,我辭職了,不顧家人反對,毅然去了雲南某個山村支教。

我不知道,我的祖國有多少個猶如那裏的地方,未被光芒籠罩。我也不知道,有多少個猶如蘇辭這般默默付出的人存在。

所以,我想去看看,不管這個選擇在他人眼裏有多荒誕,還是會換來一句膚淺的誇讚。我只想親自走在這條路上,或許會痛苦彷徨、悲傷失望、無奈掙扎,猶如蘇辭那般。

但我不會後悔,這並非偉大,也非想青史留名,這只是對自身選擇的執着,猶如蘇辭的詩歌,即便一片凌亂,仍勾勒出自己的輪廓,在另一番天地裏,分外清晰明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