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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鄉問樹隨筆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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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去年秋天一個不經意的時候再次見到這棵老樹的。三十年前初次見到它的時候,它就在府前街的南側,枯枝朽幹,行將暮年。這次見到它卻讓我有點驚訝:腰身粗壯,枝杈橫弋,將一樹傘樣的葉子濃墨一般撐起。信手摘下一片,圓圓的葉子黑厚油亮,噙在嘴裏輕輕一咬,一股淡淡的清香溢滿脣齒。莫非,樹逢盛世也會返老還童,也會煥發出另一度的青春?!

家鄉問樹隨筆散文

這棵樹就是一千多年前的漢槐。這是一位樹中的智者。它的東北側,是曾經的文昌閣和魁星樓;它的西北側,是舊時的老衙門和新中國的縣政府。就在它的眼皮底下,曾經上演了一出出改朝換代的風雲大劇,曾經發生過一個個金榜題名衣錦還鄉光祖耀宗的故事,曾經有過一場場官員的升遷貶謫和一次次百姓的聚散離合。順德府好城牆,南和縣好牌坊。那炫耀一時的萬曆年間精緻的石牌坊也是在它的眼皮底下興建又在它的眼皮底下消失的。萬千的故事,精彩的傳奇,流水的往事,都隨着它影子的移挪淹沒在了時間的光陰裏。

東韓村的那幾棵老柏樹,該是鄉間的紳士吧?兩年前見到它的時候,它仍舊矗立在只剩下了一截的河道上,儘管已是老態龍鍾,它依舊是一人無法抱住且仍需仰望的,搖動的枝杈和針樣的葉子分割了天空和陽光,斑斑駁駁的光影如一箇舊時的夢。這棵樹是什麼時候種下的?那時候的河道又該是什麼樣子?是在整修河道的時候嗎?答案是肯定的,要不那一塊隋朝的醴河石橋碑也不會在它的附近。或許,它就是那個傳說的見證者:家鄉鬧洪災,一位祖籍南和的大臣向皇帝哭訴求援,讓皇帝誤將家鄉的小黃河聽成了中原的黃河,纔有了“五里鐵打路,三柏(百)一孔橋”的故事。這個瞞哄了皇帝卻造福了家鄉的好主意,說不定就是它們幾個合謀而出的,要不,老柏樹的腰桿怎麼能挺得那麼直,笑得那麼舒心。

或許還有小胡村邊的老柳樹,那絕對就是幾位鄉下老叟了。它目睹了順水河發脾氣時的粗暴兇狂和恢復平靜時的祥和安順,目睹了楊柳成蔭、蘆葦飄雪、荷花綻放、稻穗飄香、鳥飛魚躍、漁舟唱晚的舒暢,目睹了經過淹、經過旱、經過螞蚱滾成蛋、經過地球打顫顫的悽慘,記憶深刻的,是它還目睹了日本兵進中國時和二十九軍在這兒那場惡戰血流成河的悽慘……或許還有崗頭、寺上的老槐樹,東三召的老楊樹,康莊村口的老柏樹……那幾乎每個村子都有的老樹,在先人的眼裏就成了樹神,掛滿了顏色深淺不一的紅布,那是善男信女們朝聖的所在,曾有多少人跪拜在它的腳下,向它訴說衷腸,祈求平安遠離苦難,在最絕望的時候把未來寄託在它的身上……每一個朝代,每一個村莊,每一個人,都會有一個真實而鮮活的故事。這些故事,現在只有老樹記得,可它們說不出來也沒有必要說出來,歷史已經過去,未來還得繼續。它緘默着,每一瓣開裂的樹皮都是一段印記,每一個醒目的樹瘤都是一個承載,每一道年輪裏都有一段歲月。

人說老樹是有靈氣的,我深信不疑。我曾到過曲阜的孔府,孔廟的那棵鳥柏已經枯死了,可那棵龍柏還在,樹身似龍身,樹皮似龍鱗,真的是一條栩栩如生的龍,讓人不禁在感嘆萬物造化的同時心生敬意。我到過內丘的神頭山,據說那兒埋葬着扁鵲的頭顱,廟前的九棵柏樹衛兵似地排成一溜,神態各異,龍飛虯舞,儼然是上天有意的傑作;我也到過家鄉瓦固村,在三皇姑(觀音菩薩)孃家的那個小庵裏,一棵椿樹長得也十分奇特,每一個枝杈都像向上伸開託舉着的五指,樹幹上的樹瘤像極了趴着的小烏龜,據說,那是聽禪着的化身。所以,對於老樹,我總是懷着十分的敬重和十二分的熱愛。每到一地,我都特別留意那些老樹,走近那些老樹,有意識地摩挲那些老樹,好和老樹有一個親近。比如,雲南的原始森林、九寨溝的冷杉、西雙版納的的古茶樹、大寨的老柳樹——這也讓我知道了,爲什麼無論是邊緣山地的村寨,還是中原腹地的村莊,許許多多的人,都會自覺不自覺地把村口的大樹視作大山的魂靈,視作村寨的圖騰,視作村民的佑護神。

所有的老樹,都和當地的歷史、生活、文化、信仰緊密地聯繫在一起,它不僅僅是自然中的一種地標,有人煙的一種象徵,是生活中須臾不能分開的朋友和伴侶,更是千百年來村莊賴以生存的生命的化身,力量的化身,智慧的化身。我的家鄉在中原腹地,曾有小江南之稱,這兒是有過許許多多的樹包括大樹的。家鄉多槐樹。槐樹樹皮皴裂,枝幹似鐵,可初夏的時候,那一串串的槐花又是那樣的潔白、嬌嫩,彷彿嬰兒的皮膚一般讓人不敢觸摸。我就有些納悶,這蒼老的生命怎麼會有如此美麗的綻放?!是什麼力量把蒼老的生命和如花的歲月融合爲了一身?!家鄉多柳樹。兒時的記憶裏,春來的時候柳煙淺淺,嫩芽小黃蜂一樣綴滿了柳枝,是一條條搖曳的五線譜。我們折下柳枝做柳笛,做柳帽,在它的懷抱裏捉迷藏,它總是笑眯眯地看着我們,從不責怪我們的懵懂和無禮。家鄉多榆樹。榆錢花開,捋一串嚼在嘴裏,摘一筐做些苦累,渾身都散發着甜甜的香味,一冬白菜蘿蔔的寡味蕩然無存。小時候去姥孃家,自己走不動,母親抱不動,母親就會用大樹來做路標指示我:到獅子那兒的柳樹下就到了,到大井那兒的老楊樹下就到了,到村口的老棗樹那兒就到了,看見那棵梧桐樹了吧,梧桐樹就是姥孃家。一路清晰準確的路標,縮短了我和姥孃家的距離,看見大樹就像看到了姥爺姥娘。以後的日子,就像我在《老人與柳》中所說的那樣,一棵柳樹做成了貨板(棺材),姥爺姥娘和老柳樹永遠相擁相偎在了另一個世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不會分離。心酸裏也有着些許安慰。——在原野上走一趟,一字長蛇的樹帶是河堤,濃濃郁鬱的樹林是村莊,高高大大的樹木是自己的家,在自己的家鄉,你永遠都不會迷失方向。這些樹,春來發芽,秋去落葉,伴隨着家鄉的二十四節氣和一代代人的春種秋收;這些樹,用樹蔭爲家鄉人遮陰,用樹幹爲家鄉人搭起房子,用枝幹爲家鄉人點起炊煙,用果實爲家鄉人改善生活,饑饉的年代,這些樹甚至用樹皮爲家鄉人填飽肚子。這形形色色的樹,就是我勤勞的'爺爺和慈祥的奶奶,就是我曾經腰桿筆直的父親和巧手如花的母親,以至於許多年之後,那些遊子們想起它就像想起自己的家鄉,走近它就像見到了自己的老屋。這個時候,老樹,更多的是帶給我們一種親情,一種鄉愁。老樹,是以另一種方式存在的人間大愛。

三十年間,我們嶄新了自己的家園,卻毀掉了那些老樹,那些在天地間懸掛着的綠帳,彷彿在一夜間消失殆盡。那些我們視爲親人的老樹,能夠留下的不過是鳳毛麟角,就像我們無法回到童年一樣,我們再也無法走回老樹的身邊,再也無法在它的懷抱裏耍樹猴、捉迷藏、偷鳥蛋。村中的老人我們是留不住的,那是人的命運使然,而身邊的樹木,原本是能留住而且是完全有理由留住的——可我們的無知、貪婪和荒唐卻毀了他們。這一切,怎能不讓人扼腕嘆息痛心疾首。

一場綠美家園的行動正在展開。公園裏、公路旁、田間地頭,到處都是年輕的樹,到處都是嶄新的綠。它們現在還小,一年之後,它們就會初露姿容,十年之後,它們就會長成參天大樹,那時,視野裏遠遠近近高高低低形形色色的都是樹,它們真正會成爲家鄉田野的呵護者,成爲藍天白雲的養護工。我是希望它們能活一百年、三百年的,那時的老樹,一定還會記得我們手植時的溫暖,記得我們爲它們澆水扶正時的那份期盼,許多年以後,當我們留給兒孫的還是那片蔚藍的天空時,老樹會告訴我們的兒孫,我們是怎樣懷着懺悔的心情在贖罪;老樹還會告訴兒孫,我們是怎樣從艱難中走過,又從迷茫中走出,是怎麼樣知道了天人合一的道理。

每一個城市都有市樹市花。家鄉的市樹是什麼?是搖曳的柳樹,是亭亭的白楊,是粗壯的槐樹亦或是外來的銀杏、核桃、櫻花……或許,這棵樹是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大樹,我們的形象就有了標誌,我們的情感就有了寄託,我們的家園就有了歷史,我們的生活就有了內涵,我們的未來就有了方向和目標。

栽一棵樹,讓它活在田野上,活在我們的生命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