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錢散文
依舊記得那是個平平常常的日子，我像往常那樣坐在門衛室值班。門衛室前面有棵高大挺拔的木棉樹，木棉樹的葉子在陽光下閃着金光，晶晶發亮。
記不清是什麼時候，窗外來了個40歲上下的男人，他個子矮小，臉龐黑瘦，身上穿着已經褪色的外衣。男人摸了摸後腦勺，嘴脣蠕動幾下，想開口問些什麼，似乎難以啓齒，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搖着頭一步步退到木棉樹下坐了下來。那天是星期天，廠裏沒有加班，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只要廠裏的女孩子開門出去，那個男人總會站了起來，幾步趕上去盯着人家上上下下看上幾眼，接着搖晃幾下腦袋又回到木棉樹下坐下。他這一連串反常的動作，不得不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記得有一次，有個穿花襯衣的小夥子在大門邊來回轉了幾圈，忽然彎腰撿起地上的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叫罵着咂進了門衛室，幸好沒有傷到人。當我提着木棒追出去時，那傢伙跑了個無影無蹤。我從門背後找來一根半人高的木棒放到椅子邊，伸長脖子瞪着雙眼一直盯着樹下的男人，看他究竟想打什麼注意。如果他敢動手搶女孩子的錢包和手機，我一定會第一時間衝出去狠狠地抽他一棒子，絕不會手下留情。
牆上的掛鐘滴答滴答響着，時間就像流水那樣悄無聲息地流淌，一個多鐘頭過去了，樹下的男人還是沒走，我的心七上八下的，一直安定不下來。他就那樣坐在樹下，沒有往門衛室扔石頭，只是看到女孩子出門就會迎上來看幾眼，也沒有什麼過分的舉動，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男人又一次站了起來，他往門衛室走來，站在窗外理了理衣領，接着拉扯幾下衣服，喘了一口氣，對着我憨厚地笑了笑。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絲不悅，一把拉上窗門，把頭扭往一邊。男人輕輕敲了敲窗戶，用蹩腳的普通話說：“兄弟，你不要害怕，我不是壞人，我來你們廠找人。”聽說他來廠裏找人，我想他一定是某位工友的老鄉或朋友，覺得剛纔對人家那樣冷漠，心裏實在過意不去，臉就像被炭火烤着，一下子紅了起來。我把身邊的木棒放好，笑着打開大門跑了出去。
“兄弟，幾塊錢一包的香菸，你不要見笑。我來你們廠找個女孩子，把錢還給人家。”男人慌忙從口袋裏掏出香菸，我擺着手說不會抽菸，他半張着嘴巴，硬是把煙別在我的耳朵上，臉上盪漾開樸素的笑容。
“你找誰？我去宿舍幫你叫。”
“我……我……我叫不出……她的名字。”男人低下了頭，雙手交織在一起，憋得滿臉通紅，支支吾吾地回答。我一下來火了，來廠裏找人又叫不出人家的名字，這不是明擺着耍我嗎？我實在沒有閒功夫和這樣的笨蛋糾纏，把別在耳朵上的香菸取下來狠狠地扔在地上，吼了一聲“滾蛋”就想進廠關門。沒想到男人急了，使勁跺了跺腳，忽然死死地抓着我的右手。他的手粗糙有力，我怎麼也掙脫不開。他情緒激動地大聲說：“兄弟，你聽我把話說完，我真的是從十里外的工地上趕過來還錢的。”我望了望他腳上的皮鞋，灰撲撲的，的確是走了很遠很遠的路。我相信他沒有撒謊，可他爲什麼又會叫不出人家的名字呢？
男人舔了舔嘴脣，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認真而仔細地說：“一個多月前，我從老家趕來深圳找一個同村老鄉，在天橋旁邊的路口下了公交車才發現手機和錢包被人偷了。我又記不住老鄉的工廠，城市這麼大，我一個熟人都沒有，你說我該怎麼辦？我一下慌了，厚着臉皮去路邊的小店，給老闆說了半天好話，想借他的手機給老鄉打個電話。可他一把把我推開，還罵我是大騙子。我實在走投無路，站在天橋上看到人就說自己的錢包被人偷了，想找幾塊錢打個電話，沒有人相信我說的是真話，有個中年婦女還朝我吐了一口痰。我分不清東南西北，只好下了天橋，順着一條水泥路一直往下走，看到工廠就去問一聲，巴不得早一點找到老鄉！”
“我走了大半天，又渴又餓，還是沒有找到老鄉的工廠。我走到你們廠門口，實在走不動了，一屁股軟塌塌地坐在廠門邊的大樹下，我想要是沒人幫我，就算我餓死了，家裏的爸媽也不知道。廠大門開來，從裏面出來一個穿着粉紅色裙子披着長髮的女孩，她望了我幾眼，往前走了幾步，又退回來問我是不是來廠裏找人。我一五一十地說自己出門來找老鄉，錢包掉了，連給老鄉打個電話的錢都沒有。那女孩去小店裏給我買了兩個麪包和一瓶礦泉水，她還給了我二十塊錢。我問她的名字，她一直不說，她說這麼一點小事不必放在心上。我大口大口啃着麪包，咕咕咚咚喝下半瓶礦泉水，攥着那二十塊錢去小店裏撥通了老鄉的手機。我和那女孩非親非故，可人家實心實意地幫我，我什麼會忘記她的恩情呢？我認不得那女孩的名字，記得她有一米六幾，皮膚很白。”男人咳嗽幾聲，清了清嗓子，不停地比劃着，生怕漏掉一處細節，眼裏射出兩道驚喜的光芒。
廠裏女工不多，男人雖然說不出恩人的名字，但我知道那女孩就是行政科的出貨文員郭小姐。郭小姐是廠裏最漂亮的.女孩，可她不像辦公室的一些文員，一點也瞧不起幹粗活的工人。郭小姐性格開朗樂於助人，她走到哪裏，笑聲就跟着她飛到哪裏。倉庫每次出貨裝車前，郭小姐拿着出貨單守在車門邊仔仔細細地核對品名和數量，她還會幫忙倉管員搬一些小支的樣品。她搬了一支，那些倉管員就少搬了一支。她說自己也是農村人，從小跟着大人去地裏幹活，是有幾把力氣的。記得每年春節從老家回廠，郭小姐都會帶來一桶油辣椒炒臘肉片。中午吃飯時，她站在飯堂的過道上，笑着大聲說：“我從家裏帶來的炒臘肉，大家快來嚐嚐，每個人都有份。”大家端着飯盒圍上去，她給每人舀上一勺子。臘肉放進嘴裏，嚼起來味道醇香，肥不膩口。那一大桶炒臘肉，往往不到十天半月，就被大家分吃了精光。前幾天，郭小姐辭職回家結婚去了，廠裏的工友們都捨不得她走，大家都在心裏祝她幸福快樂。
“你找的是郭小姐，不過她前幾天辭職回老家去了。”
男人半天沒吭聲，臉上擠滿了失落。緊接着，他拍着粗糙的雙手說：“什麼？那女孩是郭小姐？她辭職回老家？哎呀，我來晚了，領到了工資就趕過來還錢，沒想到她這麼快就回家去了。”
“你有她的手機號碼嗎？”男人的肩膀劇烈地抖動着，幾乎央求着說。廠裏每個辭職回家的工友都會換手機號碼，我也和郭小姐失去了聯繫，我不停地搖着頭。
男人自言自語地說：“欠人家的情，我這輩子還不了囉，這是一筆還不了的心債呀！”
“明天還要上班，你早點回去吧！你也不要難過，碰上身邊有困難的人，你也可以像郭小姐那樣去幫一把。”男人聽我這樣一說，臉上終於露出了久違的笑容，用力握着我的手說：“哎，你說的很對，你說的很對哩！我這就回去，給你添加麻煩了。”男人點了點頭，順着工廠前面的那條水泥路一步步走去。望着他漸行漸遠的背影，只覺得一股暖流流遍了我的全身。
我雖然不會抽菸，可還是彎下腰撿起被自己扔掉的那根香菸，放在鼻子邊聞了聞，菸草裹着淡淡的清香，一點點讓我感動，一點點讓我沉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