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辭散文

一朵白玉蘭“啪嗒”一聲落在黃昏的雨水裏。這直直向上的劍戟一樣的花朵，墜落時帶着決絕的姿態，像求仁得仁的壯士最後那縱身一躍。純白的花朵邊緣已泛出枯黃，向地面鋪開，但花瓣並未摔碎，在水窪裏傲骨錚錚地沉默着。玉蘭花盛開時如獵獵旗幟，消亡時也努力保持着尊嚴。我想起那些罹患絕症的病人，他們在最後的日子拒絕讓冰冷的手術刀切割自己的器官，而是選擇體面地有尊嚴地死去。生時優美，死時優雅，這或許是對生命最好的禮敬。

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傾聽草木的聲音。夕陽的光線像豎琴的琴絃被植物的香氣彈奏。在這個小城，白玉蘭最早盛開，也最早隕落。這靜寂裏的落花聲清越地如門環叩擊。春天的門就要關上嗎，還是在徐徐打開？

貼近地面開着的是紫雲英和二月蘭。紫色和藍色皆是我所鍾愛的，清雅幽涼，有一種團扇半遮的嬌羞。不熱烈不奔放，但靜水流深的情愫更加韻味綿長。它們細碎的花瓣也如小家碧玉般，懂得適時低眉，沉默，溫婉吐香。風來時，它們也相依着婆娑起舞，是曠野中，於無人處，那種自顧自的美麗。

偏愛溪水邊和半山腰的桃花。前者有臨水照影的嫵媚，後者有颯然天地的野性。《詩經》說“桃之夭夭”。“夭夭”二字，寫盡桃花風情。桃色多半與曖昧和豔情牽扯，宛如一場旖旎悱惻又胭脂和淚的春夢。此刻，桃花沾了雨水，是大唐崔護邂逅的那一朵嗎？是僧人辨機生死奔赴的那一朵嗎？是李隆基掩面救不得的那一朵嗎？盛世桃花，黯然銷魂。亂世桃花逐水飄零。秦淮八豔，色藝雙絕，也曾在衣香鬢影中灼灼其華，奈何屢遭風吹雨打。光陰的一隅，黃土冢上若是生出一株豔粉的桃花，應是芳魂歸來。

桃花是大俗大雅的花朵，既可以“竹外桃花三兩枝”散落在鄉野，也可以化身桃花妝進入朱門閨閣。而桃花源作爲一個個美學意象，也是許多中國人精神上的故鄉。“久在樊籠裏，復得返自然。”桃花源象徵着與世無爭的大自在。王家衛的電影《東邪西毒》裏有一句經典臺詞：我夢見家鄉的桃花開了，我突然想起來，原來我已經很多年沒回白駝山了。當然影片中的桃花指的是一名女子，但也象徵着一種精神上的`歸屬。

“惆悵東欄一枝雪，人生看得幾清明?”梨花如雪如雲最當得起”清明“二字，明月梨花是可以滌盪靈魂的。看到梨花，就想起納蘭。這位別有根芽的濁世佳公子，有着梨花一般清明的才思，也有着梨花般幽涼的愛與哀愁。他寫“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從此傷春傷別，黃昏只對梨花。”想來，納蘭公子眼中的梨花，月光一樣的花瓣上定是寫滿了“別離”二字。果然是“斷送一生憔悴，只消幾個黃昏。”他與自己的表妹，妻子盧氏，還有才女沈宛的幾段情事皆是造化弄人，勞燕分飛。這些離歌似的愛情也如一朵梨花悄立在相思河畔，歲歲年年“不勝清怨月明中”。隨着納蘭的英年早逝，這些愛與哀愁也落鎖於庭院深深，從此“梨花滿地不開門。”他年，若有人經過，當在門扉題詞：人生只若初相見！

那天，我坐在車中經過一個路口，看見兩旁櫻花夾道，行人如在畫中。我央求司機停車，在花瓣雨中久久佇立。櫻花有一種飄渺和夢幻的美，如日本的俳句。淺淺地，淡淡地，但意蘊無限，像一個溫柔的陷阱。好似夜深人靜時，情人傳遞的那張字條，只一句：並無別事。《源氏物語》的小說和電影我都看過，初始驚豔，時間久了那些人物和情節漸漸模糊。背景裏大片大片的櫻花卻充斥在我的腦海裏，微閉了雙眼回味時，忽然想起一句話來：美是會讓人落淚的。常見一些穿了漢服的女子在櫻花叢中嫣然拍照，我總覺得有違和之感，是因爲那些賣萌的姿態嗎？我細想，櫻花樹下應站着一位眉眼古典的女子，衝着時光遙遙一笑。

用“花香襲人”來形容丁香最爲貼切了。遠遠地一陣風吹來，人就被裹在香氣的漩渦裏，如同被一根絲線牽引着，腳步不由自主地循着香氣走去。“丁香空結雨中愁”。丁香被詩人賦予空靈愁鬱的意象，恍然間似乎看到丁香般的女子那太息一樣的目光。所謂“卉木本是無情物，牽動長江萬古愁。”花朵自帶佛性，而丁香固有的楚楚之態，以及香霧之中散發的朦朧悠遠，使它更有一種遺世獨立的風骨。

我在朋友圈分享了一條“花花點名冊”，是從朋友那風處拿來的圖片，默默地記住了這些野花的名字：花葉蔓長春花，諸葛菜，黃鵪菜，水麻，紫鳶。還識得了銀杏的雌雄花蕾。雌花蕾呈豆瓣狀，雄花蕾卻如綠色的麥穗。唸誦花名時，我頓覺脣舌間也有了草木清氣。心裏有個小小的念想：山水是歸宿，花鳥真朋友。

春將暮。夏花會更加加絢爛吧，牡丹、芍藥、薔薇、紫藤要一股腦地都來了。偶爾聽到齊秦的一首老歌<<花祭>>,循環播放幾遍，心裏生出淡淡悵惘。春色匆匆，你能不能留下來陪我？我有所思在遠道，若寫信給他，也效仿古人，只道：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遊南湖，戲做一首詞，權且做了本文的結語吧：

春將老，最怕見花朵奄奄。念別後，綠桃青杏，華枝並茂，誰復憶落紅翩躚？

豔時同爭豔，歡後各分散，應無憾！春色年年，任它歸去。一聲杜宇，滿目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