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世界吧,少年短文散文

有那麼一段時間，大概是那個彈盡糧絕的冬天到來之際吧，註定悲傷，但我還是走到了這裏。我在路邊搭了一座木屋，遇到過路的人就問他們：“你有什麼樣的夢想？”

那時的人們似乎總想找個地方把夢想寄存，以免受到風吹雨打。所以我往往能心滿意足地得到答案。在這些夢想裏面，有的是五光十色的珍寶，有的則是毫不起眼的碎石。而我都一視同仁，小心翼翼地將它們放在架子上收藏了起來。

慢慢地，我變成了一個夢想收藏家。我對那些將夢想寄存在我這兒的人們說：

“累了就回來這裏，你們的夢想一直都在。”

人們聽完不無歡欣鼓舞地上路了。我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其實也不在乎。就這樣前人走了，後人來了，日子一天天過去，它們的夢想仍安安靜靜地躺在我的收藏架上，從沒人回來取過。

那個冬天很長，我每天爲種類繁多的夢想們撣去灰塵，然後一個人在空蕩的房間裏倒威士忌喝。偶也會有慕名來拜訪的人，那時我便如數家珍地爲他們介紹一番，並且不痛不癢地一一加以評論。我本以爲自己會這樣度過冬天，直至有一個少年出現。

那個雪夜，狂風颳得比以往都大，我在屋子裏點着燭火看書——“爲趕路者乾杯”——傑克倫敦寫道，我一飲而盡。

敲門聲很輕，起初我並沒有聽到。等我聽到後，卻以爲那只是風聲。沒有人會在這個時間趕路，何況行程再慢的人也早該走過了這裏。

敲門聲依舊很輕，卻一直沒有停。我終於意識到有個可憐的傢伙正沐浴着門外的風雪。於是我打開門，一個少年出現在了我的眼前。我帶着歉意，將他拉進屋裏。“寒冷與疲憊已被隔在門外了。”我笑着說，他看看我，只吐出一個字，冷。

少年的亂髮上掛滿了冰柱，嘴脣也早已凍得發紫了。在他的鼻息間，呼出的蒸汽結成了一層厚厚的雪珠。我將他帶到火爐邊，“在火爐邊上坐會兒，”我叮囑道，“讓臉上的雪自己融化，記得別搓，會把鼻子搓下來的喲。”

少年對我的話充耳不聞，只是出神的打量着滿架的夢想。他眼裏流轉着燦若星辰的光芒，我熟悉這樣的光，彷彿某種神祕的儀式。

“從入冬起就不怎麼有人趕來了，”我把咖啡遞給他說，“你恐怕是最慢的一個。”

“因爲我帶着夢想。”少年說。

我樂了，“什麼夢想？”

少年沒有回答，他反問道，“你爲什麼停留在這裏？”

我也沒有回答，只是往他喝完咖啡的杯裏倒威士忌。

“謝謝，但我不能喝。”少年擺了擺手，“我知道想要探索真知，酒色財氣便不能沾染半點。據說當年視天下一切規矩如草芥的影子，最終仍是栽在了酒罈裏……”

“我不想那樣，”少年笑着，露出潔白的牙齒。“只有一朝走出，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我也笑了，“我說，你不是已經遠離世間的男女，走上了浪子的路嗎？”

“是的。”

“在路上有人和你說，來找一個收藏夢想的男人是嗎？＂

“是的。”

“那你喝了這杯酒吧，”我說，“你想要遊蕩四方、追尋真相，便不必諱疾忌醫。你走上了浪子的路，總有一天要學會喝酒。喝了這杯酒吧，暖一暖身子。讓我給你講一些故事。”

在人們住的那個地方，無論站在哪裏，只要擡頭看去，就能看到一座高聳入雲的山峯。這座山的名字叫名利山，人們無不爭先恐後地奔向山頂，因爲傳說名利山上埋着世上所有的名聲和財富。

自從這個傳說不脛而走後，名利山的山腳下每天都發生着你死我活的慘劇。但真正能爬上山的人很少，而爬上山頂又全身而下的人更是寥寥可數。

當年我和影子也生活在那裏。在很遠的地方，西湖的深處，遮天濃蔭下的一棟小木房子。我們在那裏毫無顧忌地向這世界表達些什麼，期許些什麼。我們讀世界上最好的書，聽最美的音樂。夜夜對月酌酒、對花舞劍，日子過的倒也清閒愜意。可奈何影子絕不甘於淹沒在默默無聞的人羣中，他自是要去那千鶴翩舞的地方。終於有一天，他留下一封書信，便走向了名利山。

幾天後，當我赴影子後塵來到名利山時，眼前的情景讓我停住了腳步。我不知道影子是否曾看到這些風景，而當我努力往上爬時，影子已經在山頂獨自完成了加冕。他終於實現了在信中明示的理想：將這世界上的一切收入囊中。

我爲他感到驕傲和欣慰，但與此同時在山頂的影子卻無比沮喪，他發現名利山只有一條上山的路。這注定了得到名利的人將被後人殺死在山上，而後人亦被再後來的人殺死。這也正是名利山之所以有去無回的原因。影子回來了，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回來的，只從他口中聽聞名利山的祕密。他說，發現這個祕密的人，註定要亡命天涯。

之後影子便成爲了浪子，他去了世界各處，沐浴過江南如絲的細雨，喝過塞北燒喉的烈酒。他好像在尋找什麼，但又似乎不甘於尋找。

後來我終於明白，他尋找的，是一個叫夢想的東西。

我猶記得影子從遠方歸來時的場景，那天下着和今天一樣的鵝毛大雪，空氣冷得異常。他喝了很多酒，穿過那些爲他讓道的最後一片樹林，眼裏盈滿了淚水。

他問我：“你知道夢想嗎？”

“我們不正是爲尋找夢想而上路的嗎？”

“我找到了，”影子說，“夢想就在我們身上。”

少年聽到這裏興奮了起來，“這之後的事我知道，不，恐怕世人皆知！影子第一個發現了夢想後，人類歷史上終於得以面對面地欣賞了這最古老也最偉大的藝術品。他開創了這個屬於夢想的時代！”

我默默看着杯裏的威士忌，少年情緒絲毫未使杯裏的威士忌波動。

“如果夢想能帶來快樂的話，或許我們應該再乾一杯。但我要告訴你的是，夢想給影子帶來的，似乎只有悲傷和困惑。”

當影子找到夢想時，它早已裂痕累累。

“錯了，我們從一開始就錯了。”他悵惘的將夢想拿在手中，就像拿着潮溼腐爛的剛從水裏撈出的屍體。“夢想一次次從我們身邊溜走，我們總以爲是他走得太快，所以每天努力着，只爲了爭取能跑得更快一些，走得更遠一點。但卻不知道走得越遠，夢想上的裂痕只會越多。”

影子不停地喝着酒，喃喃自語，目光呆滯。

我知道，他一定曾和夢想那麼近在咫尺，近得伸手就可以抓到。而那年復一年令人陶醉的夢想，卻早已遺落在了他身後某片蒼涼而迷濛的土地上。在那裏，坎坷起伏的道路在夜幕下延伸不絕，他曾久久佇立並且

沉思，但收穫的'卻只有一場虛妄。

雪停了，世界一片死寂。唯有燭火在木桌上搖曳着，爲所有事物投下各種各樣搖擺不定的光影。我爲自己斟滿了酒。

少年說，“如果酒可以消除悲傷和困惑的話，或許我們可以再喝一杯。但酒只能短暫地將悲傷忘卻。我想問：你這麼說是想讓我放棄追逐夢想的道路嗎？”

“不，”我說，“我只是想告訴你，當生命美好的感悟被喚醒時，追問意義的結果只能是滅亡。就連當年的影子也無法抵抗那種絕望。你還決心要去看世界嗎？”

少年答非所問道，“在那些架子上，似乎沒有影子的夢想。他的夢想絕不會這樣光鮮亮起。”

“但是你要知道，只有最初的夢想，纔是最美的。”

少年沉默了一會兒，我沒有費心去揣摩他沉默中的含義，我倦於這麼做。我本以爲夜會這樣過去，影子的逝去將帶走任誰也無可辯駁的事實。但少年並不這麼想，他之後的一番話卻讓我無比震驚，他說：

夢想的價值不在於它本來的樣子，而在於我們能將它塑造成的樣子。在漫長的旅途中，只依靠自己的雙手和頭腦——獨自面對無聲的岩石，穿越錯雜的森林，在孤獨寒冷的夜晚流下淚水，在沒有退路的攀登中血汗交加——唯有那樣的夢想，纔是屬於你自己的。無論刻劃出怎樣的痕跡，也唯有那樣的夢想，纔有價值。

我久久地凝視着他，以至於以後我每每向人們提起時，還是會情不自禁地說，他的神情及語氣，和當年的影子一模一樣。

那天，我爲少年拿出了影子的夢想——這個所有追夢者的圖騰——它就像生命最後的一聲召喚，讓人們趨之若鶩地奔向了遠方。

少年將它拿在手中，輕撫過影子一路留下的傷痕。然後又輕輕地放下。少年流着淚，將酒杯舉過頭頂。

“如果夢想帶來的只有悲傷和迷惑，那或許用酒澆愁也難以開出花朵。但夢想讓我們滿懷希望，充滿力量。我們應該爲夢想幹杯，爲影子乾杯。”

當我們的酒杯碰在一起時，我對他說：

“去看世界吧，少年。”

喝完那杯酒後，少年便上路了。他揮了揮手，在白茫茫的雪地中漸行漸遠。目送少年的背影遠去後，我轉身看了眼一架架落滿了塵埃的夢想，默默地關上了門。

我將門拷上厚厚的鐵索，我知道不會有人再來了。這個冬天最嚴寒的日子已經降臨，我將爲趕路者乾杯，繼續撣去落在夢想上的灰塵，讓它們永遠保持光鮮亮起的樣子。而少年會繼續前進，他走得很慢，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影子亡命天涯的日子已經結束了。我終於明白，那個眺望古老大地的影子已不復存在，那些故事都已成了傳奇。但是那些夢想從沒有結束過，只要還有朝陽從地平線上升起，人們對夢想的追逐便永遠不會停止。

若是你在路上遇到那些追逐夢想的少年，你會是怎樣的心情呢？他們義無反顧地前進，如同你一般每天努力着，只爲能跑得更快一些，走得更遠一點。

若是你在路上遇到那些少年，請幫我告訴他們：

無論刻劃出怎樣的痕跡，唯有奮不顧身地揮灑過血汗和淚水，夢想纔有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