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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物或時間的回聲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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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花瓶

事物或時間的回聲散文

一模一樣的兩隻花瓶,不知年代,不知產地,自然也不知道它們的價值,這當然很好,它們只被當作瓷器,用來插花或放些竹針和什物。

花瓶是母親的陪嫁,在那時顯得無比珍貴,像八十年代的黑白電視機。我出生之後,花瓶以及花瓶裏的塑料花就落滿了灰塵。我會在過年之前把它們一一刷淨,然而年一過,它們又恢復舊樣:大抵它們是喜歡和灰塵親近的。當然,我愛護它們,因爲它們在我之前就已安家落戶了。

兩隻花瓶,一左一右,就放在堂屋的橫桌上,是擺設,更像是表明主人的文化素養。父親是教書先生,認得花瓶上豎寫的字,教我們認,我卻只對那栩栩如生的花鳥感興趣,試着去畫,卻總也畫不像,於是學會了放棄。

有走鄉串戶的古玩收集者,在門外張望到花瓶,便和父親商量。他說,是民國的,官窯,不值錢。於是父親就把花瓶賣了,換回一張百元。現在,橫桌上空蕩蕩的,花和母親的竹針都插在牆上。

當時,我不在家。

  二、銅錢

銅錢在雨後像春筍一樣鑽出地面,等待我們拾揀。我們的貪婪,和等待收割莊稼的農民一樣,渴望銅錢成串,掛滿我們的胸前。

康熙。乾隆。光緒。我的手頭只有它們,它們鏽跡斑斑,正如那一段歷史。我耐心地擦拭,直至它們放出銅質的光芒。我的朋友拿少有的食物和我交換,我拒絕了誘惑。

將銅錢按年代一一排出,像孔乙己;欣賞它們,就像是和麪容憔悴的君王面對面交談。我關心它們的發行年代,就等於打聽幾個朝代的興衰更替,物換星移。孔方兄總比君王的軀體保存得更久遠。

老式櫥櫃的把手總嵌在兩枚銅錢的方孔裏,我撬壞了外婆的櫥櫃,只得到可憐的幾枚。

隔壁的隔壁的主人收藏了幾串銅錢,我覬覦它們已經多年,從童年到青年,我一直企圖作它們的主人。然而,它們還是他們的,我只能在老人的屋裏像老鼠一般仔細搜索。

我夢見銅錢像雨後的春筍鑽出地面。

  三、燈籠

隔壁的隔壁的男主人會做燈籠,我很是羨慕他的手藝,在不知不覺中將一大堆紙和竹篾紮成精緻的燈籠。這是個奇蹟,我曾這樣想。

燈籠在節日的夜晚綻放,在孩子們的小手中,爲他們引路。他們未知的道路總充滿曲折,沒有光,就會走向歧途。

紙是包不住火的。短小的蠟燭燒到盡頭,紙就被點燃,火焰也是彩色的,彷彿童年五彩斑斕的夢。是夢就會實現或者破滅,正如燈籠的誕生和自焚。

春節。元宵。婚嫁。燈籠的壽命多麼短暫,而我對春節、元宵、愛情的渴盼卻無比漫長。燈籠積滿灰塵,蠟燭變得僵硬,只有竹篾,彎曲且富有韌性,像我所認識的許多親人。他們自有他們的生活,正如那句歇後語:“外甥打燈籠——照舊(舅)”。

可是現在,哪個外甥還去找那盞燈籠呢?

  四、棉鞋

母親坐在門口,一根根地搓着細索。索越來越長,我們全家人的棉鞋就有了着落。

冬天很冷,然而我們的雙腳感受不到。只有溫暖,從足底上升到胸口。棉鞋千層底,厚實,耐磨,就彷彿鄉下人的腳板,就是沒有鞋,也照樣在田埂上、泥濘裏行走如飛。

棉鞋溼了,就放在火桶裏,散發出溼溼的焦糊樣的氣味,整個冬天都是如此。我們習慣了穿這樣的棉鞋,上學,遊戲,踩薄薄的冰雪,一穿就是十多年。

誰現在還有工夫納鞋底?母親的技藝沒了傳人,她把我們穿小了的棉鞋都送了人,它們的使命已經完成,到了歲末,母親也終於可以不用再忙着做鞋,曬曬太陽,打打牌,冬天就過去了。

現在,冬天又來了。我的雙腳日漸寒冷。

  五、壁畫

日曆一再地被撕去,露出崢嶸的歲月。而壁畫卻不能再被更換:牆壁已是千瘡百孔,容不下一枚釘子。

壁畫是去年的,或者是前年的,又或者是更久遠的八十年代。明星人物的髮型、服飾,現在看來多麼樸素,也許只有山水風景畫還保鮮着自然的韻味,讓人神往。郭富城。崔健。唐朝樂隊。每天與他們見面,對視,他們到底離我們有多遠?釘在牆上的他們,永遠走不進平民的世界。

欣賞誰家富麗堂皇的別墅,光線和傢俱的色澤多麼和諧。吊燈和亮瓦,轉椅和板凳,鮮明對比。風把壁畫吹起,牆土剝落,一切都在顫動,搖擺,一如屋檐上早已懸空的瓦。

  六、掛鐘

鍾掛在牆上,稱爲掛鐘;正如表揣在懷裏,才稱爲懷錶。

如果一夜之間,所有的公雞都啞了,我會注意到它。它總在我們的頭頂,彷彿神龕,指示時間和我們來去的方向。

沉穩,有力,從容,形容我的父親或鐘聲。鍾走不動了,父親就跪在方桌上,擰發條;我走不動了,父親就把我背上,在零點的鐘聲敲響前,回家。

擦亮一座掛鐘需要多久?夜半鐘聲,是比一個人的失眠更持久的迴音,而在比家更遼遠的鄉村,就是天籟。

鍾一直掛在牆上,正如父親一直把我掛在心上。

  七、雞蛋

母雞都蜷縮在窩裏,半天沒有動靜。比母雞更急的是我。

先有雞,還是先有蛋,誰還在問這樣的問題?一個雞蛋等於一張大餅,一支鉛筆,或者一本圖書。這樣的等價交換,我最精通。我一走進後院,公雞呆立不動,母雞都飛上屋頂。

不約而同,孩子們開始有組織有計劃地偷竊雞蛋。翻過誰家高高的院牆,雞飛狗跳,只爲幾個覬覦已久的雞蛋。沒有人去告密,心照不宣,小小年紀便已懂得背叛是可恥的道理。雞蛋一天比一天增多,而我們的膽量卻一天比一天小。

撿到一個雞蛋,在夢中,我把自己笑醒。

  八、睡蓮

我清醒時,她早已睡眠。我沉睡時,她正在開放。

一百朵睡蓮,象徵我失眠的一百個夜晚。經過她的身旁,彷彿從夢的邊緣跋涉歸來。每天三次,我都要做如此溫暖的旅行。

蜈蚣爬過道路,蚱蜢飛過鞦韆,一隻最弱小的螳螂暗戀着睡蓮。打開,復又關上心房,看不見的是最輕柔的觸摸。

我是水中的淤泥,你是泥中的仙。

  九、椽

鋒利的鐮刀,剝去歷史的樹皮,露出椽的本質。白的血,是刺痛過去的新鮮淚液。

牆,四面八方地砌好。只等待椽,安放於上,彷彿溝通過去與現在的橋。

誰赤腳從椽上走過?父親把椽舉過頭頂,已是正午。老屋轟然倒下,新房尚未建構。

風飄在風中,稻草好似蜻蜓的翅膀。蜻蜓飛過沒有頂的屋,它看見所有的家禽都回到家裏,或者正在回家的路上。

  十、石磨

在一堆稻草中間,石磨被忽略。堅硬被柔軟覆蓋,歷史被水湮沒。人最終被道路和野草引向墳墓。

燈光黯淡。道路和野草一樣,難辨方向。從深夜走向另一個深夜,石磨被現代遺棄,木柄被風一一化解。

路通向哪裏?遙遠,甚至遙遠之遠。野草搖曳,堅如磐石。一盞奄奄一息的油燈,一雙無處安歇的手。

  十一、門

虛掩的門,一雙警惕的眼。牆土班駁,壁畫脫落,只有若有似無的風的.回聲。沒有人進來,也沒有人出去。

推,或者敲,其實並不重要。內,或者外,前,或者後,門是魔幻的道具,一面鏡子,抑或是必須拆除的第四堵牆。

門虛掩着,彷彿一種誘惑,一個未知的謎。

門同時朝兩個方向打開,一盞燈讓所有的人,想到溫暖,想到孔雀開屏。

  十二、瓦

對於瓦,我只能景仰。

瓦是舊的。和去年的日曆一樣陳舊。雨總是故伎重演,順着瓦爬上椽子,又沿着牆壁自由流淌,流淌到一處地方,化作水。

瓦是有裂縫的,正好似曬焦的土地,縱縱橫橫地爆裂,雨就見縫鑽了進來,落到我的頭髮和鼻樑上,還是去年的味道。

瓦是有顏色的。紅的代表富貴。青的寓意清貧。而我頭上的這些瓦是黑色的,絕對的眼珠的顏色。所以,我只能在白天才能看見睡在我頭頂上的黑瓦,不知道夜裏它們是否也會綻放出黑色的光芒,彷彿地底的煤炭。

瓦是貧窮的,和現在的我一樣。一小塊碎玉還能換些柴米油鹽,可再完整無缺的瓦,除了貢獻自己的軀體外,不知還能棲息何處?

瓦是痛苦而幸福的,和從前的我一樣。無論是雨還是雪,甚至一隻調皮的小貓都能夠踐踏你,而你卻笑着說:“它們能拂去灰塵”。當然,你也能望見明月和星辰,只是它們從未拿正眼瞧過你,你又說:“那是距離太遠的緣故”。

雨總是不期然地敲擊你,像個業餘鼓手。清脆的聲音,好像從我的骨骼裏發出,又像是從誰的脈搏裏傳出,節奏而有韻律。於是,黑夜裏,我可以藉助唯一的聽覺,聽你歌唱,那一定是雨滴濺起的瞬間,你短促而堅定的呼吸。

從來,對於瓦,我只能景仰。

  十三、繩索

我們在繩索上行走,像是在玩雜技。

我們的腳掌是富有彈性的,繩索一絲輕微的顫動,都會使我們的腦電波波浪起伏,像是撒了謊。

沒有人教會我們規範的動作,也沒有人提示起始的時間,我們一直在努力做的只是——保持平衡!

在繩索上行走,一般地,我們的手裏總握着一樣東西:一根救命的稻草或者一根長長的竹竿,還有可能是一本嶄新的《聖經》。我們或許會遺憾,沒有一把傘可以遮擋風雨,沒有一處安身立命的地方,沒有鮮花和掌聲,甚至,沒有朋友和親人的鼓勵安慰,但我們絕不能後悔,因爲:我們的雙腳正踏在一條繩索上,除了前進,我們別無選擇。

繩索的兩端拴着兩塊墓碑:出生和死亡!

  十四、魚

魚是明亮的光,只一閃,便消失了。而那短暫的剝裂的一聲,一直在水面上滑行。煙霧浩淼,看不見波浪,也望不到盡頭。其實盡頭也是沒有的,只有淡淡的一層屏障,或許就連這屏障也只是我的臆想,若有似無,比煙霧更加恍惚。若有風,有水上的燈火,有一葉扁舟,就堪比“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了。

我一直沒去過秦淮,在夢裏,她應該是一條婉約的河,是爲文人騷客們淺斟低唱的女子。它彷彿只應存在於古典的詩詞裏,或是歌女們淺斟低唱的脣邊,籠着千年的煙霧,而我只能在假想裏完成遙遠的抵達。當然,我知道有許多文人騷客們比各種各樣的魚跋涉得更遠,也更艱難,他們到達一處就在一處停頓下來,梳理自己受傷的鱗片,憤懣或悔恨,煢煢孑立或是隱身在喧囂的人羣裏。

魚是明亮的光,照亮我們回家的路。

  十五、羅嶺

雨,流進夜的深處。黑暗,停在夜的尖上。羅嶺,一個樸素得近乎透明的名字,如一面需千百年方能磨亮的銅鏡,映現所有村莊的面容。

疼痛的銳角,開始對一場美夢進行誇飾。菜子湖,水浪滔天,難以掩藏羣山的孤獨,小龍(山)再小,也比蛇遊得更遠,飛得更高。

羅嶺的日月,如山間流水。多少年,精緻的水稻,比蓖麻更加茂盛的,是一代代人收割的自己的腳印。而我總相信,我的兄弟是魚。因爲魚,是母親的第三個孩子。

冬天的每個清晨,父親會爲我八十四歲的外公送去炭火和紙菸。他的一聲咳嗽,多像一齣戲開演的訊號,鑼鼓鏗鏘。他的眺望越來越成爲奢望。戲文還徘徊在他的嗓眼裏,一齣戲已進入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