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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香-經典散文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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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漸深,電腦前坐着也能感覺到腳下溼重的潮氣。天氣,是越來越冷了。

苦香-經典散文欣賞

停下敲打鍵盤的手,起身泡一杯花茶,不喝,只那麼暖暖的握着。凝望茶杯上嫋嫋的白煙,鼻尖輕嗅,一股子淡淡的幽香盈入,夜,立時變得溫暖。

這是一杯極普通的花茶,市面上賣的也廉價。懂茶的人是絕不屑一顧,他們講究的,是茶道。而我,外行的只知道如何解渴。更有。我並不是個貪茶得人。喜歡也只在冷天,也只在深夜,纔會泡上這麼暖暖的一杯,喜歡看茶葉在開水中蜷曲,舒展,滿滿的飽滿了身軀,變得瑩潤變得纖長美麗。

其實,我只喝清水。這一杯茶,只是特殊。

小時候,家裏來客,再貧寒的家,也要拿出一撮茶葉放進茶壺。水燒開,一注而入,再緩緩倒進白潤的茶碗,雙手端起敬客。這是禮貌,也是規矩。母親很珍視得把茶葉藏在隱祕的地方,只有來了重要的客人,纔會打開屋裏的小磚廚,從裏面那個黑乎乎的鐵罐子裏摸出幾撮茶葉來。大人們彼此寒暄,幾根捲菸一碗碗深色的茶水。你來我往一場高談闊論便開始直至結束。大人們喝得興起,便會砸吧着嘴,直喊茶香,於是開水繼續茶水繼續,羅嗦繼續。我在廚房間一把一把的添柴火燒開水。嘴裏直嘀咕,破茶有啥好喝的。於是水燒開後,灌水的時候趁母親不注意,我也從隱祕的小磚廚後的茶葉罐裏捏出一撮來,丟進嘴裏,用力一嚼頓時滿嘴苦澀,我連忙呸呸呸的吐出,聽到聲音的母親在外屋詢問,我趕忙支吾過去,出得門來疾跑入我屋,一杯清水簌口,半天才簌完苦味。轉頭偷瞄客廳,大人們依然在一杯接一杯。我搖搖頭,半天還是鬧不明白,這破茶,全是苦,哪裏有的香來?

從此,我只喝清水。這個習慣,一直保持多年。可是我是個古怪的女孩,從小就註定了,即使不喜歡,也不妨礙我感興趣,就比如這喝茶。

念中學的時候,我還不會騎自行車,上學放學我都選擇從家對面的渠岸直接去學校。經過青青的莊稼地,一路踩過清甜的麥苗,薺薺菜的時不時的從麥苗間冒出頭來。我順手拔掉幾棵,掐掉下面的毛根,捋順葉片,就這麼放入口中,甜甜苦苦的野菜,在脣齒間細嚼,那種滋味,是隻有我們這些踩着泥巴,莊稼地天地間跟風長的孩子們,纔會懷念上癮眷戀。

翻過一個高坡,站在大渠岸上,新栽的白楊樹才過了夏,幾片可憐的葉子已漸枯黃。這不是我的目的地。上學還早,我要翻過這道樑,到渠岸那邊的坡上,去看我的白菊花。

秋深的天,白菊花開得正燦爛,一叢叢一蓬蓬,美麗的潔白的菊花小小的豐滿的燦爛的,一大片一大片豐盈在這片向陽的土坡地,這裏無人看管,種花的人也沒想到,這篇看似貧瘠的土地,競結出這樣豐碩的美麗來。對於這片白菊,我一向珍視,我知道這是藥菊,曬乾後可以泡茶。我捨不得揪下一大把,只是伸手撕下一縷,送入脣間,用牙齒輕輕一咬,任憑那苦澀,再次溢滿。然後坐在它們身旁,俯下身去聞那樣的清香,幾隻帶翅膀的小蟲子在嗡嗡的打攪我的喜悅,我不得不背起書包,順手採下幾小朵,放進我的書包裏,那樣苦香苦香的味道,就這麼一路伴我,直到學校。放學的時候,我是決不肯去看我的白菊花的,放學的路上,三三兩兩全是比我搗蛋多了的孩子,白菊花是我的樂園,不是他們的遊戲。

一直到家,吃完飯已是黃昏。我這才從書包裏取出蔫了的白菊,撕碎花瓣,再偷偷從母親的茶葉罐捏一撮幹茶葉丟進去。用開水沖泡,暖暖一杯。喝一大口苦澀的味道怪異的自制菊花茶。然後纔開始做作業,我從沒研究過這茶水喝了會不會肚子痛或者什麼後遺症,當年的.我,就是這麼一個奇怪的孩子。我經常吃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這些東西姐弟們是從不肯碰的,比如老屋的青槐下滿地跑的紅螞蟻,棉花地裏青嫩的棉桃。再比如渠岸邊的蒲公英。

母親曾不無擔憂的看着我說:英兒,那些東西真的能吃嗎?你這個孩子,怎麼從來就是這麼的古怪呢。我低頭不答,我孤僻的性格決定了我是沉默的,我不答,我還要去看我的蒲公英花。

蒲公英漫山遍野的開放時,似乎只有我一個人注意到了她的美麗,那樣嬌嫩的莖,金黃的花瓣層層疊疊,根部的葉子是我熟悉的,很苦,我嘗過,只一次就記住了它的滋味。可是蒲公英苦苦甜甜的花莖我吃多少都不覺得厭倦,蒲公英真多啊,渠岸邊土坡旁一大片一大片的全是,不知是從哪飄來的種子,就這麼隨處找粒塵土依附,紮根發芽開花。我常常坐在渠岸邊出神,身邊的小籠還是空的,夕陽斜照,天快要黑了小羊要餓肚子了,我要捱罵甚至捱打。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還是這麼坐着,看着夕陽,看着蒲公英看着菊花。

那年我還小,父親手裏一根粗樹枝,追着我滿村跑,我並不害怕,捱揍是家常便飯。父親大概累了,給追在後面的姐姐們丟下一句:讓她死去好了誰也不許管不許找,就回去了。我躲在枯乾的玉米杆子後面發呆。十月底的黃昏,我一個人沿着小路上了渠岸,一直坐到天黑。果然沒有一個人找我。我肚子好餓,於是採一堆蒲公英,揪掉花頭,然後吃掉整個花莖,直吃的滿嘴苦澀,味蕾麻木。天黑了,鳥兒歸巢了,蛐蛐在我腳邊蹦來蹦去。村子裏的燈一盞兩盞的亮….我抖掉揉碎的花瓣,拍拍身上的土,順着家門口的麥地慢慢往回走。遠遠地望去,門開着。姐姐們出來了又進去了,母親的身影依稀在燈火裏又隱去了,再後來門關了燈滅了。夜深了,世界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蹲在家門口的桐樹下,眼淚刷刷。那一刻我是真的傷心。

一直到後半夜,夜冷的我直打哆嗦,我終於受不了了跑回門邊,跪在地上摸索的卸掉門檻,費勁的慢慢的爬了進去。我不敢開燈,發抖着脫了衣服蜷縮進被窩。一夜惡夢,天明父母若無其事,姐姐們誰也不問我昨晚怎麼回來的。彷彿我的存在可有可無。有一瞬間,我也以爲這是夢,可手伸進衣袋。一小把苦苦的蒲公英的莖,真實的枯萎在我手心。

很多年以後我問起父親那個夜晚,父親笑了,他費勁的想了半天也想不起來我說的是那一回,在他的記憶裏,我捱打的次數實在是太多了,可我還是這麼犟,母親說,我小時候,實在是一個讓人愛不起來的孩子。我的身上能找出一大筐缺點找不出一個優點,母親很早就斷言,我,是一個不成器的,前途絕無福氣可言。

我無數次爲母親這句話而落淚,在心裏無數次辯解。

有很多人奇怪,童年的很多故事我依然記憶清晰,一樁樁一件件如同昨天。是的,我的童年有太多被深埋沉澱的苦澀記憶,對於一個奇怪的孤僻又逆反的孩子來說,她活在一種被忽略的無奈。自然變得敏感又倔強。很多事其實想忘記,卻反而清晰。印象中,很小時候我就不喜歡吃糖,倒喜歡苦苦澀澀的東西,薺薺菜。苦瓜,苦菊花,還有苦澀的蒲公英,自從那次嚼茶葉,我就找到了最好的調劑品,我時常偷偷從母親的茶葉罐捏出一些幹茶葉用紙包了裝在口袋裏,感覺孤獨的時侯就拿出來一點放在嘴裏咀嚼,我總對自己說,英兒,沒事的,英兒沒事的。眼淚滴答滴答,流進了嘴脣裏,和着茶葉,咀嚼出滿嘴的苦澀來。那樣廉價的苦澀在嘴裏慢慢擴散,清水簌口後,我深深吸一口冷風。卻發覺,苦澀全無,留在脣齒間是滿滿的清香…

是的,滿嘴的清甜。從那以後我知道了,原來苦澀是可以轉化爲甘甜的。生活有時候喜歡和人開玩笑,細細回想,我們的人生大都苦澀多與甘甜,我們不見得會記住蜜糖,卻一定難忘苦澀。不從事物的表象看長短。換個方式思考,其實苦澀何嘗不是一種幸福,誰又能說,有經歷的人生不是一種財富呢。

打開茶葉罐,一撮廉價的幹茶葉入口,任憑苦澀充斥脣齒之間。這是我隱祕的快樂,很多年以後的現在,我依然保留着這個習慣。

夜,清冷,一杯暖茶握在手心。凝望茶杯上嫋嫋的白煙,鼻尖輕嗅,一股子淡淡的幽香盈入,思緒已飛,於是,我閉目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