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小羊羔散文

早些年，我的伯伯養了一隻小羊羔。它有着白色的皮毛，漆黑的蹄子和難堪的嘴巴。不過，它的聲音可動聽了，時不時地蹭到你的腳邊，以一雙軟綿綿的眼睛望着你，咩咩地叫上幾聲，真要比許多流行歌曲好聽得多。別看它的聲調此起彼伏，且毫無高低音之分，可它的磁性卻足以令一個人的磁場產生混亂。那又豈會是一隻牲畜的叫喚呢，那又豈不是天上的仙子將笛子換了個顏面啊？軟綿綿的呼喚，軟綿綿的眼神，便將它眼前的人也都軟化了。此時，若再不給它喂一點兒食料，真算得上是很不人道的了。

空閒的時候，幾個少年便牽着它到山坡上，或者把它拴在田埂邊的木樁上。它吃草的時候很文靜，咀嚼時都害怕被人笑話聲音大，所以常常會把嘴巴抿到最小。偶爾有幾根碎草掉到地上，它又會憐憫地瞧上幾秒鐘，繼而俯下身子吮吸。文靜當然只是在吃食的時候，一旦它的肚子漲得鼓鼓的了，它就會圍着山坡上的馬尾松或田埂上的木樁打圈圈。若是情緒高漲了，它也會朝向身邊的人叫幾聲，似乎在等你誇讚它聽話呢。也有用嘴巴抓撓皮膚的`習慣，那一定是它無聊了，在跟身上的贓物和蟲子做遊戲呢。

記得一次，我們六個少年在山坡上的一口池塘游泳。跳入水中時因爲性急，所以忘記把小羊羔栓在灌木叢或者松樹枝幹上了。一個又一個潛水的動作在池塘裏被演練，池底的黃泥業已混合着夾雜小蟲子的清水旋轉，終究是導出了一部看不透的戲劇。待到我們累了上岸，已是黃昏時分，卻不見了那隻小羊羔。表哥急得哇哇大哭，放眼一望，又見四處深邃恐怖，抖得連褲腿都站不住肉體了。因知道丟了小羊羔會被臭罵，甚至要捱上一頓毒打，表哥真不敢雙手空空便回家去。我們只好一邊學着羊叫，一邊睜大眼睛在山林裏四處尋找。找過荊棘叢，又到杉樹林找，繼而又到山坡旁邊的石山裏找。時至夜晚十點，我們依然一無所獲，便坐在石山上的一塊大石頭邊發呆。藉着微弱的月光，一個少年見大石頭上有幾條血跡一般的東西，便大呼一聲：一定是石頭大仙把羊拉出做侍童了！說完，少年又學着羊兒叫幾聲，忽而用一種滄桑而恐怖的聲調喊道：快跑啊！有鬼啦！

這個少年膽子很大，眼睛又特別犀利，喊完便一溜煙地順着山路跑下去了。我們剩下的五個人也莫名其妙地跟着亂跑，有時踢到乾柴或者小石子，摔到地上又會迅速爬起來。跑了大概十分鐘，在山腳下的池塘邊上，我們看見幾盞白色的電筒光。待呼吸勻稱下來，我們才發現是家長們在尋人了。其中有兩位母親還焦急地哭起來，好像以爲自己的孩子被水怪帶走了，或者發生其他什麼怪異的事情了，便不停地一邊撈着池水一邊喊叫。我們本來打算趁着家長們不留意偷跑過去的，卻不料被我的伯伯看見了。表哥以爲自己會被他的父親打得屁股開花的，便只是愣愣地抓着我一隻胳膊，顯得格外緊張。誰知道沒等伯伯走進，伯母已經跑過來抱住表哥，又是罵一些髒話又是問他有沒有受驚的。因爲平時村裏人都睡得較早，一般吃上一頓晚飯或者下點麪條、煮幾個雞蛋，便會入睡。這夜卻因爲少年們突然晚歸，而使得原來的作息時間有了一定的破壞，很教人哭笑不得。

使人意外的是，小羊羔第二天上午居然自己跑回來了。它在伯伯的家門前連續叫了幾聲，啃了幾根枯草，便蹲着身子休息起來。偶爾見它擺出幾個動作來，彷彿是明星們在臺上擺酷一樣，別提有多可愛和動人的了。我們看見它突然回來了，既覺得奇怪，又覺得高興。唯獨表哥，一邊抹着鼻子，一邊假裝要打它的腦袋。它只是順服地讓表哥把拳頭放到那腦袋上，似乎在聽從父親的撫摸和教育。記得那個上午，陽光很明媚，表哥的動作很溫柔，小羊羔在我們面前打過一個噴嚏。聽着小羊羔的噴嚏，我們不禁都哈哈大笑起來，相互調侃地說道：“那個誰誰，你在說小羊羔的壞話吧，哈哈，討打的傢伙！”然而，我們的笑聲還是被伯伯的呵斥聲嚇跑了，他厲聲說道：“我要宰了這傢伙！”

後來，小羊羔真被宰了。其實，它被宰的時候，已經不算小羊羔了。只是我們一直習慣叫它小羊羔，所以就沿用了下來。它被宰之後，身體裏被注射了許多水，顯得比平時胖多了。這個胖乎乎的樣子，活像它吃飽草兒之後的模樣。只是，它再也無法當着我們的面咩咩地叫，也無法再繞着馬尾松或者木樁打圈圈了。小羊羔的肉體被肢解了，自始至終，我和表哥都不曾嘗過一口。我們又如何忍心嘗一口它的肉呢，即便是看到它殘留在泥土地上的血跡，我們也會難過很久。我們怎麼會忍心呢，我們又怎麼會不難過呢，它曾經可是我們的好夥伴呀！小羊羔死後，我和表哥再也沒有去山上放過羊了。

時間一天接一天地從指間劃過，我和表哥都已告別天真的童年。那個能靜下心來聽羊兒咩咩叫的年代已經不復存在，那個能在山上的池塘中游泳的年代已經不復存在，那個把羊兒當成好夥伴一樣看待的年代已經不復存在。時光和社會在吞噬着我們的靈魂，把我們從童稚的世界牽引到一個浮躁、骯髒、殘忍的新時代。城市和農村，被無數的噪聲充斥着；露天的池塘，已經被惡臭的工業水取代；人和人之間也因爲利益、權勢、美色等，出現了不見血的謀殺。人心已經墮落，一如那隻小羊羔已經作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