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賜散文

天賜姓郝，是這個村子裏兩大姓其中之一。他十五歲或者十六歲，也可能十七歲。

他整日坐在一輛自行車改造的輪椅上“逛街”，而且車輪是沒了車胎的，他用他細長的誇張的髒手推着車子完成他想去的每一個地方。

他沒洗過頭髮，更沒有理過發，臉上堆着厚厚的污垢，根本看不清本來的面目。他的上衣倒是也換，就是沒見過乾淨的，因爲下半身高度癱瘓、畸形、萎縮，他常年幾乎都是罩着一條單褲子，髒的不堪入目。

這樣子是他在死去唯一照顧他的奶奶之後的樣子，也是從12年春天之後開始的。至於以前的他我沒見過，也無從知曉，但是從人們哀嘆的搖頭裏我知道有奶奶的他是幸福的。

這是我第三次，或者第四次用文字的方式關於他，也是最誠實最樸實的記憶他和我數面之緣後的一些說不出來的自責，內疚，懦弱。

他是在他真正的成爲孤兒之後，才走進我的耳朵裏的。我聽說他還有媽媽，但是已經嫁到了別的地方，在他奶奶死後還來看過她一次；我還聽說，他在奶奶死後整夜的哭喊，或者是害怕，或者是飢餓，或者是凍得。這些除了他吵的鄰居們不能睡之外，別的沒人想知道是因爲什麼。

有一段時間我見過他幾次，在今年的夏天。

他長着毛草的頭髮，臉上掛着汗水烙下的黑跡，推着車子在街上追趕幾個比他還小的小孩子，他們故意弄翻了他撿垃圾的蛇皮口袋。那也是我唯一一次能夠可以安慰自己的舉動----我幫他把那些紙片塞進了蛇皮口袋，然後匆匆離開了。夏季的午後大街上沒有人，我也沒勇氣幫他一起上了那個斜坡。儘管如此我還是認爲我做的夠好了。

聽說他會在天黑之前等在衚衕口，等着有鄰居回家時他匆匆的跟上去，跟在後面走完那個長長的深巷子……

今年的中秋節我回家，買了好多的月餅有奶奶的，外婆的，父母的，小姨的，還有家裏的小孩子們和我自己愛吃的餡的，我拎着沉甸甸的塑料袋愉快地向家裏走，在街口碰見了天賜，我想給他兩包，但是街上行人不斷，每張臉上都寫滿節日和團員的喜慶，跟我幸福的打着招呼。

我儘量的放慢腳步，但是直到拐彎還是沒能找到我想要的機會，那些月餅跟着我更沉的回到了家中。

我真的想讓他過一個有月餅的中秋，我是這樣想的。儘管或許他已經有了月餅，但那並不是我送的。我心裏有一種奇怪的不甘心，把東西放到家中，然後就騎着自行車出門。天賜還在，在跟一個老爺爺拉話，或許是天黑了，街上的人見少。我快速的到超市買了兩包月餅，等我回來的時候街上真的沒人了，連天賜都不見了。

直到現在，那份懦弱還扎心的停在日記裏。

越多的長大，越多的失去了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勇氣，那兩天我是低着頭過日子的，因爲我真的不知道用什麼勇氣擡起頭，面對陽光來微笑。

今天聽人們說天賜上電視了！

而且電視臺還把他送進了鎮上的福利院，還給了他一個真正的輪椅。我知道在網上能搜出來這些視頻，但是我沒有勇氣去看，去面對幾乎就等於發生在自己身邊的事情。他的艱難和心酸是我的悲哀，一種在鄉人眼中做作的沾不上邊的悲哀。

聽說他到了福利院的幾個晚上都是嚎嚎大哭的，他們說他是擔心自己的'房子會沒了，自己的地也會沒了。我想他更是想念他那個滿大街都是冷漠表情的那羣鄉音吧！

有多少愛需要勇氣？有多少勇氣才能表達愛心？

我爲自己越來越多的顧忌而感到不知所措，爲自己的懦弱而感到可恥，爲自己如此的冷漠而感到陌生和厭惡！

在深深的自責裏我也深深的害怕着，那一絲關懷所引發的爭議和嘲弄甚至譏諷，都如此真切而真實的呈現出，本應質樸的鄉民的那顆無法安放的恐慌的心，找不到方向的鄉情。

我甚至還想，如果有機會走到鎮上的福利院的地段時，我一定要進去看看天賜，以鄉親的身份。但是我卻沒有勇氣保證我能做得到。我爲這樣的可恥懺悔，但是又無能爲力的去改變。

我想此刻天賜面臨的應該算是人生的另一個斷乳期吧！精神上的斷乳期。

捨棄他認爲是自己的家園，捨棄他認爲那些冷漠的鄉情、鄉音，捨棄那些早已無動於衷，視而不見的街坊鄰居，而來到這個至少不會被凍死或者餓死的陌生地方。所以天賜纔會哭，他是在哭那些活生生扯斷自己鄉情、鄉音的世道！

我知道電視臺會有着怎樣的報道，畢竟這個社會已經適應了斷章取義！但是我仍然爲我的冷漠和懦弱感到可恥！

這不是棋局，可以說當局者迷。這是人生，鮮活的人生，震撼萬千人的生命卻不能打動曾經從他身邊走過的那一顆顆心。

我曾在血濃於水爲何情淺，的文章裏提過天賜，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關於他的事情，也是他奶奶死後不久，鄉人們都還在談話的興致上的時候。

而今……時間總會沖淡一切，我們真的能留下什麼嗎？

我懺悔！無地自容的懺悔。我悲哀！無地自容的悲哀。

天賜！

或許他的父母也曾經幸福的認爲這是上天賜給他們的禮物，而今他或許更是上天派給鄉人審視自己的一面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