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作文中心 > 散文 > 祖母張氏散文

祖母張氏散文

推薦人: 來源: 閱讀: 1.4W 次

祖母張氏散文

祖母不識字,卻叫書林。

小時候,她是我家的戶主,隊裏分糧食,大喇叭裏一家一家喊名字,祖母每次都端着菸袋坐在炕沿邊,眼睛盯着糊了麻紙的窗戶,等待着“仲春家”這個稱呼,在瞬間淹沒在更多的名字中間。

這樣的時候一年也就一兩次。仲春是我從未謀面的祖父的名字,從祖母嫁給他,這個名字就將祖母的名字裹蓋了。到他死了,那名字還壓制糾纏着祖母。興許是我家輩份高的緣故,幾乎全村人,都喊她仲春奶奶。當秋風在田野裏瘋跑,小蟲子們僵冷地逃串,糧食堆積在倉庫裏等待分配的時候,祖母急切的,惶遽的,忐忑的,驚喜的,期待的,羞澀的,深怕錯失的等待,足以說明她對大喇叭裏自己名字的重視和喜愛程度。

我說爲什麼他們不喊你書林奶奶呢?

她說,生是誰家的人,死了也是誰家的鬼,老輩傳下來的規矩,由不得人。

我便喊她的名字,大聲的,她笑呵呵地說,除了做閨女時,再沒人喊過。

我說你的名字真好聽啊,比我的好聽多了。

她說,傻閨女,人的名字是父母給的,人間哪,就沒有難聽的名字。

我長大後的很長年月裏,愛在紙上用不同的字體,寫下對這個名字無法言明的親近和羨慕,懷念和留戀。我覺得我之所以可能寫作,也是這個名字所寄予的一種延續和期願。

祖母並沒有強烈的識字願望,她在掃盲班草草識下的字,除了名字,便是一些你我他之類簡單字體。隨着年月的更迭,她與她的名字年來模糊,名字終成一個與她無關聯的符號。

春節,母親買年畫回來,不識字的祖母總不捨將去年被煙燻火烤過的畫揭下,年畫上成本成本的戲,擁擠地排列在新舊不一的光陰中,而她的窯洞,容器般吸納收受了衆多歲月裏的傳奇。老舊年月裏的故事,是神仙皇帝的世界,是善惡分明、報應均衡的世界,她以一種深諳世事圭臬的從容,給我講述着畫上的故事,使我沉溺到一種與世相隔的幻境中,享受着糾結反覆的過程和痛快淋漓的結果。我識字以後,喜歡趴在牆上去看祖母的畫,發現故事過程並非祖母講述的那樣,她是略帶誇張的,將好跟壞擴大到她認爲合適的程度,然後在長時間的積累中,使它們散發出一種只有她能識辨的光澤。

這時候我的祖母已經有白頭髮了,生產隊也已解散,大喇叭沉默了一整年,後來被誰摘下來賣了廢品。我覺得村裏再沒有比祖母更傷感的人了。從此,她的名字永遠不會被人喊叫出來。她只能作爲仲春奶奶,隨村莊的沒落漸漸老着。

祖母三歲便沒了母親,而父親也不過強熬她到十二歲。父親一走,她的叔叔便找了人家把她童養出去。

每次她提起自己的母親,總說會想起她第一個的婆婆。十幾歲的她,更渴望母愛,可是她卻要面對婚姻。她說過,那時候得虧是嫁出去了,要不,會餓死。我說老舅也沒餓死啊。(老舅是她的弟弟,越老兩人越像,說話的神情,走路的姿態,甚至兩個人的腿都在同一條上疼。)她說男孩子不一樣,力氣大,能幹活。她雖然能做針線,但做得不精緻,被人笑話不說,還受欺壓(此刻她的眼光會落在自己的腳上,無比幽怨),媽死的早,我就是沒人疼的草,花繡得不好,連腳都沒纏成個樣子。暗淡的燈下,她的腳,有明顯被擠壓過的痕跡。

這是祖母的遺憾吧,當她看着同齡的閨女蹬着一雙小腳,嬌羞地出門,她的心裏眼裏有怎樣的糾集呢?

此時,我十五歲的祖母是一個目不識丁的農村婦女,她的腳早已放開好幾年,毫無束縛地嫁作人婦。可是,在農村,無束縛的代名詞就是無教養。一個無父無母的女孩子的教養,又能從何處得以成全呢?但她這樣的態勢在後來的幾十年裏,漸漸被時光遮蔽,成爲一種時髦的象徵,解放的標誌,再跟教養無關。這些祖母從未思謀和欣慰過。頗有意思的是,祖母的被奚落恰好暗合了魯迅當時的前衛言論:我以爲女學生的身體最好是長髮,束胸,半放腳。

好在,她的婆婆並沒有嫌棄她。窮苦的家庭,不僅需要洗衣做飯的人,同時也需要一個挑水劈柴的人,一雙小腳的女兒美被忽略不計,十來歲的祖母成爲一個理想中的長工。叔叔把她送到婆家時,親口說,這就是你的婆婆,你得像待你親媽那樣。她第一次見到一個可以被自己喚着母親的女人,她熱切地喊她媽,來彌補生命裏的缺失。可是這樣的日子卻擔待不起一個“熬”字,不過幾年光景,甚至她喊母親的聲音尚且新鮮,她那身體虛弱的男人,便夭折了。

祖母說起這些往事的時候,總嘆氣,說自己命硬,剋死好多人。我說你的命又不是刀,怎麼能致人於死呢。她便低頭把將目光鎖在自己的腳上,她的腳,比我的腳還要大,扭曲變形,被青布鞋套住,也看不出真正的樣子。

她後來握住我的腳,左看右看,說,要是我們那個時候,你早該裹腳了,你這腳,又窄又軟,裹起來定是好看的。我掙脫說,纔不要呢。她打開豎櫃,翻掀了一陣,拿一雙小鞋出來。是一雙湖藍底的鞋,也不過三寸,削尖的腳面繡了桃紅牡丹,幫上翠綠葉子左右飛了兩隻蜜色蝴蝶。我愛惜地拿將在手,她說,這是她年輕時候做的。我說你年輕時的腳就這樣子嗎?她說,這是她想象中,腳的樣子。

她終是無法將這雙鞋套到自己的腳上。

她後來又用了很長時間繡了一雙鞋,依舊的好花好蝶,卻是深紫閃光的面,洋布底子。做好後她試了一試便放起來了,直到她去世入棺前,才穿上這雙鞋。她以爲自己的腳已經是現成樣子,再也不會更變了。遺憾的是,那雙鞋,終究也無法將她隨着離世時辰而漲大的腳塞進去,有人把她的鞋撕了個口子,她的腳才得以進入。

那時候,寡婦再嫁,在村裏是不多見的。十六七歲的祖母嫁給祖父,據說婚禮頗爲隆重,她還有條件可講,因我的祖父比她大了十多歲。於是我善良的祖父一家成全了一個從未舉行過婚禮的女人的'願望。她作爲新婦的待遇是可以不再做那些繁重的營生,燒火有現成的柴,做飯有現成的米,甚至她推磨的時候都會有人幫她,她突然發覺原來生活還可以是另外的樣子,輕閒的,快活的,無憂愁和擔懼的。

日本人的炮聲就在不遠的地方,臨村的人竟然被趕進一條溝裏,活活燒死。死亡像蛇般冰冷地將所有的人繞進去,無法逃遁。祖母白天躲在山洞或者溝渠裏,只有夜裏悄悄潛回家,拿點吃的充飢。據說在日本人的追趕中,她懷着父親長達十四個月,現在看來,這樣的算計只能是一種誤會。但當年這事轟動了全村,都說祖母懷着寶胎,這孩子將來定是貴人。我的父親在孃胎裏就被起好了名字,名字中帶有一個“貴”字。而在我的父親出生時,日本人一夜之間悄無聲息地散去,全村人都吃上了油糕。大家都爲這個名叫“貴”的孩子的到來而興高采烈。村莊是純樸的,村莊裏的人亦如此,他們簡單地認爲,一個孩子的降臨不是巧合,那是上天專門派遣而來的一種幸運,他的出現自有一股神奇的力量。許多人爭着要做父親的幹老子,這在之前是鮮爲人見的。

我想父親小時候一直被光環籠罩,許多人敬他甚過愛他,他受歡迎的程度可想而知。母以子貴,我的祖母從此在村裏成爲有功之人,她活的頗有份量。我沉默寡言的祖父,除了自喜,怕也不善於交流和表達。他在父親十二歲的時候生病死了。每年過時過節,父親都會在祖父的遺像前擺一雙碗筷,而裏面的食物日益豐盛。這是應該的禮數,祖父在父親心中,只有很輕的一個稱呼。

飢餓的年月,家裏沒有鍋竈和糧食,祖母卻有能力讓她的一雙兒女吃飽穿暖,不得不讓在許多資料裏,獲取當時信息的我,頓生敬佩之心。父親的到來使得她備受人尊重,但她從不肆意地揮霍和敷衍這種尊重,她的謙遜大度,忍讓堅韌,獲得更多的擁戴者,他們不以爲她的寡居是一種可憐和屈辱。所以,當土高爐土法煉鋼轟轟隆隆在全國展開,家裏的鐵大門、鐵架子、鐵鍋等鐵器,一夜之間成爲領袖號召的1070萬噸鋼的奠基石,村裏建起了大食堂,她順理成章地成爲食堂裏的人。

祖母是那種精明而不被人察覺的人,她的察言觀色使她既能得了便宜又不至被出賣。我的父親和姑姑在飢餓的年代,依舊活蹦亂跳,而村人的察覺和反感,又無法直接影射到一無官職二無權勢的祖母身上。人的智慧,是隱性的。她平淡無奇的一生中,從不刻意地去思謀和貪算,但她的聰明卻讓她躲避了許多俗世應見的災難。

祖母晚年,成爲我的庇護者,她可能與一個不和我一起玩耍的小孩去吵架,也跟一個搶我玩具的孩子打一架,那時,她身上的母性是張揚而凌厲,且不可侵犯的。我想,我的父親和姑姑在當時也受到了她強大的庇護,他們也會覺得,她是他們生命中不能或缺的力量和能源,有她,生活自是風聲水起,好景好色。

她送她們上學,不求成績,只要他們健康活潑。於是,我的父親嗜球如命,延續至今。而我的姑姑穿漂亮的衣服而不諳女紅。她的溺愛像一汪水,只要浸進去,人便不想出來。

父親在十六歲執意遠走東北,她並沒有制止。她連夜爲他打包行李,準備乾糧,又走了近二十里山路將父親送到車站。她不見得捨得放父親走,可是她永遠不會反對和拒絕父親的想法。這樣寬容的愛,讓父親心安理得地走了近二十年,二十年裏,他們靠信件聯絡。父親遠離的日子,她再難再苦,都不會捎一字予他。他以爲:母親,就是放在那裏,讓自己心安的地方。

晚年的祖母,再次以決絕的方式拒絕父親接她進城的乞求,選擇了獨居,而此刻,她身邊已經沒有一個需要她的人了,她生活的冷清卻自得。她把家裏的書籍都送給了人,把她私藏的細軟分批贈給她的表妹們,她把身邊所有有痕跡的東西都分散殆盡,只留下久居的老窯洞和窯洞裏滿壁的舊時年月。她靠回憶和等待渡着生命的最後辰光,而毫無怨懟。

姑姑是奶奶抱養的孩子。

姑姑作爲她母親的第五個孩子已經被接生婆溺進便盆,是祖母從浸着血水的便盆裏將她撈起來,洗淨,抱回家的。沒有奶水,她就抱着她全村找坐月子的女人,懇請她們施一頓奶水,實在找不到奶水,她就央求放羊的老漢擠一碗羊奶,寧是如此才把姑姑拉扯大。

祖母作爲全家的勞力,一直被分在隊裏幹活,女勞力比男勞力的工分要低,別家年底會有餘糧餘錢,而我家不會有。祖母用所有的力氣供養着姑姑,讓她讀書讀到高中,這在村裏也是前所未有的。姑姑後來嫁給全公社唯一的大學生,也是值得祖母欣慰的事。或者在她的潛意識中,祖母名字中蘊涵的意義就是她所求的軌跡。

姑姑嫁人後,她的親生母親曾託人送信予她,希望她能認祖歸宗。姑姑並沒有冒然行事,而是坐在祖母面前一五一十地將前因後果演說一遍,祖母抽着煙,一直沉默。她心裏翻騰的波濤如果有個擴音器,會傳及萬里。但即便沒有擴音器,跟她相依爲命二十年的姑姑也可能以心相應。她懂得祖母的心事,懂得一個母親惜惜的心懷。可是,即便如此,祖母還是說,閨女,去看看她吧,畢竟她生了你一回。姑姑說,世上我只有一個媽。

隔日,祖母親自去了臨村那戶人家,據說她讓那戶人感動得痛哭流涕,想來,她是願意把自己養了二十年的閨女,毫無怨言地歸還回去的。這不同於飼養一隻寵物,親它寵它,不求報酬,她是養了一個人啊,以一人之力,供養和培育別家的孩子,如果說她對姑姑毫無所求,那是不真實的,畢竟她們在一起整整二十年,當她成人,祖母的希望不但是要她未來的日子過的滋味悅然,還想求得一點俗世中的孝敬和尊重。姑姑用她獨有的倔強回絕了祖母。而祖母內心的竊喜,又綻開過怎樣的花朵,無人得見。

姑姑出嫁的那幾年,祖母一個人熬着世間的漫長彼道,她從三十歲上,就開始獨享人生重負,所有的沉重,所有的艱辛,所有的苦難,她都習慣了獨自應對。好在後來又有了一個我,又一個女孩跟她共度生命餘年,使得她有理由掩藏歲月給予她的一切,而面帶微笑。

記憶中祖母常跪在觀音像前,長久地將頭抵在地上。靜謐的時光,從她面前悠然而過,她不屑眨一眨眼。

她回到土炕上,身上會有一股香燭味,我總覺得這是祖母沾了觀音的仙氣,那時的她,神清氣爽,心意逸然。

她信着世間萬物之上的神仙,信着漂移在人間的魂靈,她信一切生命的存在和消失。每年都做大供給廟裏的神仙,也會涉河悼念故去的舊人。她總是囑咐我不要生恐懼心。她說,人都是靠心活着的,你的心正,鬼神自會避開你。雖然我在童年見識過神仙顯靈、鬼魂附身之類的怪異事件,目睹被神鬼糾纏着的凡身之苦,但我從沒有被它們嚇倒或者征服過。人就是遊走在人間的使者,用短暫的生命去見證時光中的種種。

祖母提及從前的口吻從來都是平淡的,無悲無喜。記憶裏她總在笑,快活時大笑,不悅時微笑,連我損壞了她心愛的東西,她都付之一笑。

當年佛祖拈花一笑,堪破五蘊。我的祖母是不念佛的,她的透,卻是一種無明。

我猜測或者她是哭過的,是年幼的我忽略或者遺忘了她的淚水麼?

那麼她偶爾哭泣,是不是浸在清寒的夜裏,獨自傷心?

那時我在幹什麼,戀着塵埃中的深睡,還是貪着虛幻的夢境?

想起來了,她是哭過的,那是在乾草坡的祖墳,隔着土丘她顫抖的背影,風把她的哭聲吹到了相反的方向,從我的位置看上去,只能看到她的華髮從頭巾裏擠出來後,隨着她的身體,一起顫抖。但這顫抖看久了,又覺得是風在作怪。離我幾十米遠的祖母,酷似她面前的長滿荒草的墳堆,她們一起在風裏顫抖。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沉默不語,好象沉浸在回憶中難以自拔。不久,遇見村人,牽牛的趕羊的,紅塵滾滾,他們大聲喊仲春奶奶,喊聲把祖母從恍惚中喊回到現世的光陰中,她紅腫着雙目樂呵呵地應着。

祖母在晚年,越來越不愛說話。她會坐在窯洞前的石墩上,長久地盯着公路,盯着遠處的山河大地。當時我是無法走進她的心胸的。我以爲她在回憶或者期許,但從沒想到過她的遺憾和疼痛。

直到我生了孩子,父母喜悅萬分地逢人相告,並特意強調,是個男孩的時候,我在父親欣慰的目光中,看到祖母的影子,才知道祖母終生對母親的冷落,均來自血脈的嘎然斷流。在農村,娶妻生子,本就爲延續香火,而我的母親憑着她讀過幾天書,又在新社會長成,承擔了育人之責,便不屑封建的殘餘,她與祖母的抵抗,其實是與所有老着的人的抗爭,是與整個歷史的抗爭。她的力量是薄弱的,但她個體的成功卻讓祖母的憾惜延續至死。

如果不是祖母故意弄丟族譜,母親也不會知道她傷祖母有多深。那張族譜一直掛在祖母的牆上,於祖母來說,意味着承擔責任,但有一天,它卻不見了。祖母是親眼看見父親將族譜藏起來的,她卻不點破,只輕輕地隔着門板問了聲:見那張紙了嗎?

父親說,沒見。

祖母便無比輕鬆地轉身回窯。

我的母親後來看到族譜上的名字,看到截止祖母的記錄,才恍然祖母之所以對她懷有成見的真正原因。這張族譜,止於祖母,這樣的千古罪名,她如何擔當得起。可是,因爲母親的無力,她又不得不擔當,她懼怕先祖們問起後代的興衰,責備她未盡全力,她能做的,便是讓族譜丟失,使她的責任減少到最小。這點上,祖母是怯懦的,灰心的,無法理直氣壯,也是與她的生活信條相違背的。

陽光尚朗的秋日,衰弱的祖母從昏迷中醒來,她左手握着父親,右手拉着姑姑,斷斷續續地說出自己的遺願:一是不要墓碑,二是不要大辦,三是她死後姑姑可以認她的親媽。前兩件事父親辦的極爲周正,沒有墓碑,我的祖母就用不着再去辨認早已失去的名字,我們也更容易識別祖母的墳塋。也沒有大操大辦,只是簡單地辦了酒席,但村裏人還是全部來送她上路。她不是村裏最老的人,卻是活得最有志氣、最堅強的人。她一生從未拖累過任何人,她活着的時候自給,死的時候無礙他人,連姑姑都不及盡到她想盡的孝道。但第三件事姑姑還是違背了她,姑姑從此再未提及過她的親身父母,每年上墳,姑姑總是備了好酒好菜給她的世上唯一的母親。

祖母在那個秋天與她故去的先人們團聚,族譜上沒有書林二字,而是被冠以張氏。就像村裏這個年紀的老婆婆們一樣,別人從不知道也不會問起她們的名字。

那個叫書林的女人,比祖母最先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