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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滴落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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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獨自在院子裏徘徊,從西院穿過月亮門走到東院,最後站立在這棵樹下。院子裏靜寂無聲,只有冬陽從東、南、西三面的樓隙間灑向樹梢。院子裏每幢樓高只有兩層,屬於古式青磚小樓,院子門口除掛着山西省作家協會外還掛着閻氏故居的牌子。我在心裏暗自揣測,這個院子裏除閻氏的傳奇外,還有多少文壇故事、作家佳話,這裏也是文學的聖地。我從小城而來,再一次走進了這個院子,將要在這裏進行影視文學評論高級研修班的學習。

時間滴落散文

報到後我看時間尚早,便在院子裏徘徊,從內心而言,真的想感受一下這個院子裏的文氣。我發現這個院子的大小門口,都有楹聯撲入眼簾,我便從西樓到東樓一個門一個門地欣賞。有古聯,有今聯;有行書,有隸書,還有篆書。不知不覺間走過了一個又一個的門,讀着門上的聯,《山西文學》、《黃河》、《山西作家》、山西文學院等,這些刊載(選載)過我文章的神聖之地,都清晰在眼前。當我沉浸在“夢裏關河胸中海嶽;眼底風雨筆下雷霆。”這個楹聯的意境之中時,一擡頭方看到了門楣上“大會議室”幾個字。我在心裏喔了一聲,這就是我這幾天將要學習的課堂所在地了。

在課堂門口站定,我沉默良久,上一次來這個院子的場景還歷歷在目。當時只感到從五一路一拐進東四條這個巷子,越往裏探進,越安靜、清幽;越往裏行走,巷子深深裏,越甩掉了塵世的車聲、人聲。感知於心的是一院子的幽靜、神祕、知性,撲入眼裏的是滿院子的青枝綠葉、花開蝶飛。我怎麼就沒有發現這些楹聯呢?心裏正暗自埋怨自己粗心的時候,站在課堂門口,再次打量這個院子時,還是那棵枝椏快探到課堂門口上方的樹,它高大、醒目,兀自立在我的眼前。被冷風吹得寡白寡白的陽光,從稀稀疏疏的葉片間滴漏下來,落到了我的身上、腳前。站立樹下,我方感到寒涼寒涼的,已經不多的樹葉在枝頭東仰西伏筋疲力盡,最終被風之大手擄下,一片、兩片、三片……一片又一片,紛紛地飄落下來。

動身來太原時,我查了太原當天的天氣預報:晴轉多雲,最低溫度零下4攝氏度,最高溫度8攝氏度,西北風3至4級轉4至5級。節令已經從秋的深處跨入了冬的門檻,我仰望着樹冠,枝椏間從樹梢往下,還稀稀拉拉地掛着一些葉片。葉子有深淺不同的黃色,有深淺不同的褐色,有深淺不同的棕色,還有深淺不同的綠中泛黃,加之紅紅的果子點綴其間,整棵樹仍然不失生動。此時此刻,在冷風中,黃色與綠色在時間的兩端拉鋸,把整個初冬拉扯得零落與悽惶。更多的樹葉飄落了,零零亂亂地留給了樹根下的院子,如貼下了一隻只黃黃褐褐的枯蝶。也許,這就是時間。大凡時間在奔跑的時候都會留下足印吧?

我在這棵樹下站立了許久,陷入沉思。我貓腰撿起一片落葉,捏在食指和拇指間仔細端詳,葉子黃中帶着褐邊,如羽狀而具有裂痕,幹而輕、薄,不像我在來時,經過五一路,撿起的銀杏葉的葉絡分明、圓潤而有光澤,掂在手指間也輕飄飄的,不如銀杏葉有分量。同樣是落葉,因樹種不同,葉子的質地和手感形狀都不相同,但卻一樣逃不過從孕芽到一樹繁華再到深秋黃落碾作塵泥的宿命,這便是恆定不變的自然規律。

生死,咋忽然就那麼近?

就像眼前這棵樹,或許刮這場冷風之前,葉片要稠密得多,現在卻變得七零八落、四分五裂了。

如果把人的生命像這落葉一樣分季節,那麼,我父親才六十多歲的年紀,按現在的醫學,現在人的生活條件以及壽數而言,他應該才走到人生的秋季,他離人生的冬季還很遠。然而,上蒼在沒有預示,在我認爲歲月靜好的錯覺中,生生地擄走了父親的生命。從此,我的父親變成了照片。當我想念父親的時候,只能是看着照片,沒有了父親的體溫,也聽不到了父親溫婉、親切的聲音。就如同我書裏夾着的一片片樹葉一樣,形狀宛在,卻沒有了水分,沒有了生機,沒有了亮色。

而今,我的父親安睡在了離我兩千多公里外的山岡。寫到這裏,我突然想起一次飯後,將要離開飯店,走過一位我敬重的老師的'飯桌時,老師微笑着說:“剛纔觀察你了,吃飯時,數你拿筷子遠。在我們這裏有這樣一個說法,拿筷子遠,就走得遠,難怪你從四川來到我們這裏。不知你們那裏有沒有這樣的說法?”我笑了笑,隨即點了點頭。如果把父親比喻成一棵樹,那麼,我就是依附於父親這棵樹上的一片葉子。那麼,命運讓我這片葉子飄過大巴山,飄過黃河,飄過太行山,落到山西這個地方,這是否也是宿命呢?我解釋不清。我只是清楚地感覺到,現在我站在這棵樹下,冷風中,我思緒萬千,想起的某一句話,或者某一個場景,都會撞痛我。父親養育大了我,供養我求學,然而我卻離父親很遠很遠。以前相隔的是關山黃河,乘機坐車,我都能趕到他的身邊。而現在相隔的是黃土,父親在土裏,我在土外,不論我怎麼趕,已相見無期了。

冷風越吹越勁,我腳下的樹葉越來越多,十片、幾十片,甚至更多地鋪開、壘積、飛舞。再多的落葉,明天清早,也將會被這個院子的工作人員清掃得乾乾淨淨,院子裏復又幹乾淨淨。從中國宗教文化而言,父親的生命也如我眼前飄飛的落葉,是乾乾淨淨地來,乾乾淨淨地去了,但給我留下了多少心痛,多少難捨,多少懷想。凝視我腳下這些落葉,我心有恍惚,當清掃乾淨後,似乎一切都像沒有發生。是這樣的嗎?真的一切都沒有發生嗎?擡頭看樹梢,一會兒之間樹葉更少了,深褐色的樹幹凸顯,果子像一個個紅紅的小球也凸顯了出來。可是,經春歷冬,年復一年,你能說它四季輪迴間一切都沒有發生嗎?當然不能!它開花、結果,它枝繁葉稠,帶給了這個院子的一樹風景,一樹生機;它也會在樹的心上刻上年輪!當你覺得一切都沒有發生的時候,卻從中感受到了時間的流逝,雖然看不見時間流逝的痕跡,但那些附着於物,附着於事的場景依然存在。其實,每一片葉子,每一顆果實,都有其生命的孕育過程,葉子在春風中孕芽,應當是一片葉子生命的開始,經過夏天的蔥綠、燦爛,再到深秋或初冬的黃落。開花、結果,果紅,葉黃間,時間便如同這飄飛的葉片般滴落了。“天空中沒有翅膀的痕跡,但鳥兒已經飛過(泰戈爾)!”時間滴落了,過往的物事依然存在。在人心裏,在經歷裏,在塵世的積澱裏。

就像我父親的生命,雖然像我眼前的樹葉一樣飄落成泥了,但我不承認父親的生命就此終結,他依然會如同樹一樣生生不息。樹葉落了,來年春天依然會吐新生長,年復一年,年年如此。我父親的生命也一樣,從我們兄弟姐妹的血脈相息中,我便看到了父親生命的生生不息。我和弟妹們從父親的身邊走出去,走向各自的人生,但怎麼走也走不出父親的血脈蔭庇,就像滿樹葉片怎麼生長也離不開樹幹的給養,離不開樹根以及土地的滋養一樣。

這是一棵山楂樹,在我孤陋寡聞的閱歷中,山楂樹一般都長在山嶺薄地,生長在院子裏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尤其是這樣文氣斐然、古老的院子裏。它會是什麼感受?我好想揣測這棵樹的心情。就像我,從川南來到此地,雖然二十個寒暑過去了,但我仍然有太多的不適應。

院子裏與山楂樹隔着一個月亮門,兩兩相望的,是西樓正門口的一棵柿子樹,相較這棵高大的山楂樹,它顯得弱小、纖細,葉子已經全部奉獻給了大地,纖瘦的枝椏間卻掛着一盞盞紅紅的燈籠,更顯寧靜。我感嘆:它雖然並不高大,粗壯,但它同樣結着果實,同樣在季節深處呈現出它應有的嬌美。“咔嚓!”它當了我的背景,我定格下了它的嬌美與寧靜,N年以後,我一定還會想起它。據一位老師說,這棵柿子樹所在的位置,原來是一棵老梧桐樹。然而,隨着這個院子裏一位老作家的去世,梧桐樹也隨之折枝斷臂了。有人說,岸上的魚死於對一滴水的思念。落葉呢?死於對樹根的思念,還是對大地的眷戀?那棵死亡的梧桐樹呢?死於對這個院子裏的人的思念嗎?樹木與人之間尚且有靈。人與人之間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