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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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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列斯瓦夫·普魯斯(1847-1912),波蘭作家。生於小貴族家庭,童年父母雙亡。16歲參加起義,負傷被捕入獄。中學畢業後當過工人、職員、報刊記者和編輯,具有民主思想。其作品大多描寫下層人民的悲慘生活和揭露資產階級的自私、虛僞。著有《玩偶》《孤兒的命運》《解放了的女性》等作品。

《影子》散文

影子

火上的陽光漸漸熄滅了,地面的薄暮慢慢升起來。薄暮——這是夜大軍的前哨。這支兇猛的夜大軍自古以來就和白日永恆地廝殺着:它總是朝敗暮勝,主宰着從日落到日出之間的宇宙,一到白天就全線潰退,躲在隱蔽的地方窺伺着。

它躲在深山峽谷裏,城市地窖中,森林密叢間,陰沉的湖泊深處;它隱身在原始的地下巖洞,礦井和濠溝,屋角和牆窟。它慢慢地布開,悄悄地擴散,終於充滿各個幽暗的角落。它潛伏在樹皮的裂縫裏,衣裙的褶皺間,躺在最細的砂粒下面,纏在最薄的蛛網中,待機出動。雖然從一個地方把它趕走,那也只不過是暫時的退讓,它仍然要選擇良宵,重整旗鼓,捲土重來,還要努力奪取新陣地,最後吞沒整個世界。

當夕陽西墜的時候,夜大軍的前哨--薄暮便悄悄地、小心翼翼地從各個隱蔽的地方一隊隊地開出來,佈滿房子、走廊、門廳和光線微弱的樓梯;從櫥櫃和椅子背後涌到房間中央,包圍帷幔;從明瓦和窗口衝上大街,不聲不響地襲擊牆壁和屋頂,佔領制高點,在那裏耐心地等待着空中片片彩雲進人黑色的紗帳。

過了一會兒,黑暗突然發起全面攻勢,從地面直升雲天。野獸躲進洞穴,行人各自回屋;生活就像無水的草木,蔫枯凋萎,奄奄一息;景物的顏色和輪廓一齊隱人黑暗之中,什麼也看不見了。

這時,在華沙的空曠的街道上出現一個奇怪的人形,頭上舉着小小的火種。他好像專爲驅趕黑暗而來,沿着人行道飛速奔跑着,一見路燈,便停了下來’點亮歡悅的燈火’然後就像影子一樣消失了。

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論是百花盛開、風和日麗的陽春,還是雷雨交加的七月炎夏,不論是狂風呼嘯、塵霧茫茫的深秋,還是雪飄萬里的嚴冬,——只要黃昏降臨人間,他就跑遍大街小巷,舉着火種,點亮燈光,爾後就像影子那樣,一晃不見了。

你從哪兒來?是何處人氏?你爲什麼這樣自隱,使人們看不見你的容貌,也聽不到你的聲音?你有妻室和母親嗎?他們是否在時時等待你的歸來?你有兒女嗎?他們是否常常倚門相待,當你把小小的火種放到房角以後,就用力爬上你膝頭、摟住你的脖子?你有沒有一個可以共同歡笑,共同悲傷的朋友?你有沒有一個哪怕是僅僅可供聊天的相識?

你總該有一個棲身之處吧?你總該有個留給人家稱呼的名字吧?你總該具備人們共有的需求和感情吧?難道你真是一個無聲的看不清的.幽靈,只在薄暮朦朧中走出來,點亮燈火,爾後就像影子一樣隱去?

有人對我說,確有這麼一個人,並把他的住址告訴了我。我找到那所房子。詢問掃院人。

“有一個點燈人住在這兒嗎?”

“有。”

“他的房間在哪兒?”

“喏,就是那間小屋。”

門好像巳經上鎖。我向窗洞裏一望:只有靠牆鋪着一張小牀,牀邊有一根長杆子挑着一盞小燈籠——火種。點燈人不在家裏

“請簡單告訴我,他是個什麼樣子?”

“誰曉得他長得啥模樣丨”掃院人一面回答一面聳聳肩。“我自己也沒能好生看個清楚哩!”他補充說,“他白天從來不蹲在家裏。”

半年後我第二次拜訪他。

“喂,點燈人今天在家嗎?”

“唉--唉!”掃院人一聲長嘆說,“不在,永遠不在了!他昨天已經人土。他死了。”

掃院人默然沉思。

我打聽一些細節以後,就趕到墓地去。

“看墓人,我想打聽一下,昨天下葬了一個點燈人,他的墳在哪兒?”

“點燈人?”他重複一遍,“誰知他埋在哪塊土裏!昨天一共來了三十位‘遊客’。”

“當然,他一定是葬在窮人墓地的。”

“窮人也來了二十五個。”*

“不過,他睡的準是白皮棺材。”

“睡白皮棺材的‘遊客’也來了十六個呢!”

我到底沒能看見他的臉,也沒弄清他的姓名,甚至連埋他的一杯黃土也沒能找到。他死後給人留下和生前一樣的印象:只有在黃昏後才能看見的、一個無聲的、不露真相的、像影子一樣的人形。

在人生的黃昏時,一代不幸的人在摸索徘徊:一些人在鬥爭中死去;一些人墮人深淵;種種機緣、希望和仇恨衝擊着那些被偏見束縛着的人;在那黑暗泥濘的道路上同樣也走着那些給人點亮燈火的人。每一個頭上舉着火種的人,每一個在自己的旅途上點燃光明的人,儘管沒有人承認他的價值,但他總是默默地生活着、勞動着,然後像影子一樣消失。

(苗然 譯)

【鑑賞】《影子》是一篇富有象徵意蘊的散文。作者把一個無名的點燈人喻爲影子,描寫他默默無聞地生活在世界上,爲世界點燃了光明,卻沒有留下自己的芳名,他無聲無息地離開了塵世,卻沒有任何人看清他的面容。“影子”的形象多麼崇高、多麼淒涼!作者通過點燈人生死命運的展示,揭露了資本主義社會裏勞動人民的悲慘遭遇,歌頌了勞動人民勤勞、善良的美好心靈,寄寓了對下層勞動者的深切同情。

爲了突出點燈人“驅趕黑暗”的重要性,作者沒有直接從“影子”切入,而是着力於氣氛的渲染。作品一開頭,通過奇妙的想象把黑夜比喻成一支“兇猛的”、“自古以來就和白日永驚地斯殺着”的夜大軍。這支夜大軍白天“躲在”、“隱身在”、“潛伏在”深山峽谷裏、城市地窖中、森林密叢間、陰沉的湖泊深處和原始的地下巖洞、礦井和濠溝、屋角和牆窟等幽暗的角落。薄暮黃昏,它便“悄悄地、小心翼翼地從各個隱蔽的地方一隊隊地開出來”,“從櫥拒和椅子背後涌到房間中央”,“從明瓦和窗口衝上大街”,“佔領制高點”;夜它便“突然發起全面攻勢,從地面直升雲天。野獸躲進洞穴,行人各自回屋,生活像無水的草木,蔫枯凋萎,奄奄一息……”作者通過夜大軍“待機出動牆悄襲擊--全面攻勢”的描寫,充分展示了黑夜的狡詐和威勢,而這種濃郁的氣氛渲染,又爲點燈人的出現作了充分的鋪塾。

接着,作者採用電影特寫鏡頭的方法,正面描寫點燈人這時,在華沙空曠的街道上出現一個奇怪的人形,頭上舉着小小的火種”,他沿着人行道“飛速奔跑着,一見路燈,便停了下來,點亮歡悅的燈火,然後就像影子一樣消失了”。並且曰復一曰,年復一年,無論春夏秋冬,只要黑夜降臨,點燈人就這樣輸送光明,然後消失不見,深情地描繪、讚美了點燈人辛勤的工作和美好的心靈!但是,點燈人是誰?他從哪兒來?何處人氏?爲什麼這樣自隱?家庭情況如何?誰也不知道。在這裏,作者連用了十一個反詰句,製造了一個又一個懸念,強烈地引起了人們對點燈人命運的關注。

爲了解開“謎”底,作者巧妙地安排了“我”三次尋找點燈人的經過。第一次尋找點燈人,只看見他簡陋的房間和那用長杆子挑着的小燈籠--火種。他是什麼模樣,連他住的這個院子的掃院人都不知道,說明他生活貧困,處境孤苦,像影子一樣在世界上無聲無息地生存着。第二次尋找點燈人只用了兩句對白,說明他死了。掃院人“默然沉思”的神態,給作品增添了悲涼感。第三次尋找點燈人,是在墓地。當“我”趕到墓地,向看墓人打聽他葬在何方時,看墓人冷漠的語調充分顯示了資本主義社會裏窮人被社會所歧視,連生死都不爲人注意的悲慘處境。“謎”底依然沒有解開,“我到底沒能看見他的臉,也沒弄清他的姓名,甚至連埋他的一杯黃土也沒能找到”。這是一出多麼淒涼的人生悲劇!讀者的思想感情也隨着“我”的“三次尋找”而蕩起波瀾,引起深思,從而深化了作品的批判力量。

作品的結尾,作者滿懷深情、寓意深刻地指出:“在人生的黃昏時,一代不幸的人在摸索徘徊,一些人在鬥爭中死去,一些人墮入深淵;種種機緣、希望和仇恨衝擊着那些被偏見束縛着的人;在那黑暗泥濘的道路上同樣也走着那些給人點亮燈火的人。每一個頭上舉着火種的人,每一個在自己的旅途上點燃光明的人,儘管沒有人承認他的價值,但他總是默默地生活着、勞動着,然後像影子一樣消失。”他讚美了那些爲人類點亮燈火的人,儘管沒有人承認他們的價值,但他們總是默默地生活着、勞動着,他們的人生價值在實際創造中,他們美好的心靈像不滅的火種一樣在世界上永存!

《影子》就是這樣以巧妙的構思、層層的鋪墊,爲普通勞動者唱了一曲哀歌,並在記人敘事之中深寓哲理,飽含批判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