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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謐的形狀經典散文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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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靜謐的形狀經典散文隨筆

沿兩旁搖曳着木麻黃和五色花的山徑向上走,我走進一座杉木老屋。這是週日的早晨,我計劃在此靜坐幾小時,來平衡浮躁的內心。

面朝大海,春光逐漸亮麗起來。老木屋坐西朝東,依偎在東海之濱的向陽山坡上,沐浴着東南季風的氣息。老木屋有戶外陽臺,並被柵欄所圍繞,看起來如同帶山牆的船屋,泛着麪包似的淡黃色,懸浮在山間。我沿着山徑行走時,蚱蜢噼噼啪啪地跳到路邊,蝴蝶悠閒地採着花蜜。因爲草籽的重量,泛綠的亞熱帶蘆荻彎下身子,香樟樹和南國苦楝隨風掉落一些脆葉,山泉流入滿是石礫的溝槽後徑奔大海。

我爬上木梯,把運動鞋留在戶外陽臺上。杉木地板讓我的腳心感到季節的暖意。陽光的壓力讓杉木牆板散發出一股木製品的清香。我將鑰匙插入門鎖,把門向裏轉開。我在門檻處猶豫了一會兒,盯着這個我想在此恢復自我平衡的房屋。老木屋是堂姐夫爲我的休假特意準備的,原來是一個堆放漁網的雜物間,他已經把先前的物件搬走,並將房間清理乾淨。房間的空曠既吸引我,又令我一陣畏懼。杉木地板顯得細密結實,散發着親和的木質氣息,不失往昔的光澤,如同戲劇開演前空蕩蕩的舞臺。牆壁似乎很警惕,因爲它們也覆蓋着杉木板,而那木節的樣子看起來如同眼睛在閃亮。

我克服了警惕感,走進房間,只帶了一支水筆、一本記事本、背上的衣服和腦子裏的嗡嗡聲。我來這兒想使嗡嗡聲平靜下來,最好能聽見除自我之外的聲音。我打開窗戶,盤腿而坐,背靠着牆,面朝東海,那兒的時光隨晨曦變亮。我作了一下深呼吸了,想試着通過清晨陽光,在此悠然靜坐來擺脫疲勞感。

妻子知道我在這兒,不過也只有她知道,因爲是她催我來此休息的。今天下午五時,妻子和我就將結婚十年了。這些年裏我們的生活如此緊密,如此和美地結合在一起,我想象不出沒有她的樣子。可是,通過十年的生活磨合,妻子意識到她的丈夫對孤獨和靜止的週期性需求,而且這種需求在與日俱增。

能在海濱物色一個房屋休假,妻子爲我感到高興,她知道我喜歡安靜的空間。它離我們城裏的房子二十多公里,這樣我能有個獨立思考的地方。我深知在塵土飛揚的世間,能有這個精神棲所實屬特權,一些城裏人爲尋找安身之處而奔波。今天一早,妻子開車送我到這兒,是爲找到這個安靜之所而祝賀的。她向我交待了一些起居細節,然後就去忙她的事了。今天晚上,我們要邀請親友齊聚,共進晚餐,來慶祝錫婚紀念日。

儘管我最終會回到城裏的辦公地點,去忙一堆事務,但至少在這休假的十多個小時裏,沒人會來打攪我。房間裏沒有電話,沒有電視機,沒有收音機,沒有電腦,沒有電子設備和網絡,除了一隻電燈和一臺壁扇。我並未打開它們,太陽已給我足夠的亮光,窗戶透進的海風爲我送來涼爽。儘管時有汽車轟隆隆地駛過海濱公路,它們只是短暫地驚擾了這片寧靜。除此之外,我聽到蟋蟀的顫鳴、小鳥的喋喋不休,和從頭腦經過手指落到紙上的這些文字的沙沙聲。

  2.

陽光擠進東邊的窗戶,在木地板上形成了一個明亮的菱形。即便沒有鐘錶,通過整天注視這個明亮形狀的變化,我也能夠判斷是正午時刻,只要是圖案變爲正方形。如果我呆得足夠久,專心記錄閃亮地板上光線的舞動,就能描繪出日出日落,春分夏至,一年四季的輪迴。但我不想這樣做,因爲我想暫時擺脫時間的擺佈,活在當下。平日裏,我的意念常常在過去和未來之間飄移,受到記憶和願望的強烈吸引,以至忽略品味當下。我來到這間老木屋,就是要擺脫工作任務和截止日期,擺脫所有的煩憂。

一束陽光打在我面前,無數塵埃顆粒慵懶地飄浮晃動着,彼此碰撞着。記得我曾從中學物理課上知曉,這種永恆的晃動叫做布朗運動:溫度越高,粒子運動速度越快。就在同一門課上,我領悟了什麼是“青蛙效應”——當我們在裝着冷水的鍋裏放上一隻青蛙,再把鍋放在爐子上加熱,隨着溫度逐漸升高,在有意識跳出鍋以前,這個無知的可憐動物將會被煮熟。我從未拿青蛙來驗證這種說法,但是我逐漸相信,同樣的說法對許多人適用,自然也包括我。

隨着人心對物慾的漸漸增強,爲了滿足需求,我們疲於爲生計奔命,時間排滿了整個工作日程表,從一個地方馬不停蹄地趕往另一個地方,從一個截止日期趕赴另一個截止日期。我們把手機別上腰間,揹着筆記本電腦,帶上裝有各種物品的揹包,在午餐、晚餐、週末和假期裏工作,一天二十四小時賺錢、花錢,忙得像高速旋轉的陀螺。因爲沉緬於夜生活,我們城市人吃安定片入睡,吃補腦劑提醒精神,吃鎮痛藥減緩神經疼痛。我們許多人僱保姆撫養孩子、給愛人買禮物、打掃房子、做飯。身處資本高速運轉的時代,我們不是在節奏瘋狂時減緩速度,我們不斷擴建高速公路、各類管道和電纜,我們購買計算機工具和軟件,以確保做事更快速。我們不停轉動自己的身體發條,直至抵達甚而突破體能的極限。當水煮着我們這羣“蛙”時,我們不是覺得鍋出了問題,而是擺動着胳膊和大腿防止溺水。

但我這隻“蛙”決定爬出鍋來,這就是我來這座老木屋休假的原因。這間房四步寬,五步長,大約三米五乘以四米五,頂部有斜的椽子。所有表面都是木製的,提醒着此處是樹木饋贈的禮物。每面牆上都有木窗,天花板上開着兩扇天窗。向東看去,可以眺望東海,有陽光照亮的一片漁場。樹木從戶外陽臺的柵欄外開始向西延伸,主要是香樟樹、洋桃樹和苦楝樹,一棵棵大樹順着山坡的斜度升高,變成濃得化不開的綠蔭,綿延數公里,直到被下一條路徑分開。透過北邊牆上的窗戶,我看見一堆雜亂的灌木叢,一條山徑連接着送我來時的水泥路。

  3.

  以往在週日的早晨,我間或會跟着城裏的基督教友們去教堂做禮拜,和他們坐在一起,傾聽他們的真知灼見。但是一旦從沉思冥想中起身,他們也常常爲某個教義爭論不休。我一向認爲,宗教過於關注典籍和禮儀,教徒們過於想用語言表達偉大的祕密,頻繁的論爭顯得太過吵鬧。在我看來,世界本是一體的,我們每個人只是這個整體的一小部分。因此教徒們關於宗教教義的論爭,只能使我們人類遠離所追尋的真相。

儘管我不能完全放棄語言表達,作爲見證者,我努力讓一些語言跨過記事本的頁面。我試圖在神思清醒的靜謐中長久地獨坐。我睜開眼睛,讓自己通過靜止進入俗世,而不是遠離它。我想親近所有呼吸着的生物,這就是爲什麼我選擇面朝大海的地方,作爲休憩所的原因。透過窗戶,我看到的風景不算很野寂,但是每一片樹葉、每一隻蚱蜢、每一隻黃雀和每一根樹枝,還有那隨波起伏的大海潮汐,都充滿了野性的力量。同樣的力量也穿過我。儘管我的身體因靜坐變得平靜,因了心臟的緩慢脈動而輕微晃動着。我的耳朵充斥着蟋蟀和蝴蝶的脈動,感受着它們的慾望。我均勻的呼吸聲,和着天空的雲彩,隨着海風飄去。

在隨筆集《思想錄》中,物理學家帕斯卡表述道:“所有的人們都焦躁地無休止地運動着,沒有什麼像我們這樣運動。只有那些停下來的人,如同固定點一樣,會感到別人的匆忙。”芸芸衆生可以自己決定他們的生活速度是否失去控制,而我的忙碌奔忙只關乎自己。但是通過靜坐不動,我能調節我日常的浮躁舉動。

在慣性運轉的時日裏,只要是清醒的時刻,我幾乎都拼命於工作。即便是在難得的暫停——在刮鬍子、洗淋浴、等茶水燒開、騎電動車往返辦公室,這之間我的大腦也在高速運轉、籌劃工作。我在此地與彼地的奔走過程中閱讀,在旅途的寫字板上匆忙記下筆記,或拖着一隻裝滿物什的行李箱行走祖國各地。入夜,當我精疲力竭地躺下,睡眠像是一輪苦工的暫停。所幸的是到目前爲止,我還沒有吞服任何緩解精神疲憊的藥片。我抵制那些旨在加快生活速度的自動銷售賣點。我既不帶手機,或小靈通,我感到已經和別人的需求過多聯繫在一起。不過,只要我醒着,我就覺得要趕着完成事情,以彌補流逝的時間。

細想,我爲什麼要保持如此瘋狂運轉的節奏?不是爲了攫取更多金錢,因爲我和妻子可以靠自身的收入很祥和地生活。不是爲了贏得聲譽,因爲我認識到人生如白駒過隙。不是爲了延續幸福,因爲我深知幸福只在我放慢節奏時,來到我身邊。也不是爲了迎合某位老闆的需求,因爲每個人都是他自己的老闆。那麼爲什麼要無休無止地辛勞呢?或許,是我還在試着滿足兒時感到的、父母那難以滿足的家族期望值?也許,我還在完成父親所說的功名而努力奮鬥,我掙扎着從母親對兒子的期求中緩解出來。或許我在心中試着安撫少年時那個嚴厲的班主任,他注視着我們的每個時刻,教導着我們如何使用時間,我試着將這個班主任的影像從腦中清除出去,但他卻總在不經意間從腦海浮現出來。或許,與任何看不清方向的有傷痛的人一樣,我只是在努力防止受到良心的侵蝕。

  4.

在我年近不惑的人生歷程中,曾躲過飢餓的折磨、落榜的絕望和就業的恐慌。就目前的狀態,我安康無恙。沒人對我懷有惡意和鄙視。在這個歷經劫難的星球上,我和家人過着難得的幸福生活。但是大多數時間裏,我又感到自己的生活被那些我無力應對的體制要求所肢解。從家人和朋友的小圈子,到我的師長、鄰里和社區,國內的和海外的,地球上所有身處險境的人們,這些都遠遠超出了我的思想和同情心的範圍所及。

我不能把這個困境當作自己獨有的,但是我看到許多人陷入無休止的追名逐利、狂熱奮鬥和精疲力竭的怪圈中。無論良心的來源是什麼——父母,莊嚴的教科書,熱心的朋友,禮儀學的指示——它都適用於較小的空間,而不是我們居住的廣闊地球。小到一個城鎮或幾百人的社區,心中的道德律會提示我們用平衡和健康的方式爲他人服務。但是,當報刊、視頻和互聯網給我們帶來成千上萬的困苦,當我們不時面對痛苦的面孔,良心或變得麻木,或產生一種失敗感來責罰我們自己。

我常常半夜難寐,回想着父母、師長、客戶,那些我無法滿足而使之失望的人的名字。我說這些,不是想讓自己顯得慷慨。我不是那樣的人,我感到愛莫能助,而不是道德至上。事實是,我已經害怕這些人對我提出的要求,因爲他們的人數在瘋長。我希望友善地對待鄰居,但是鄰里變得寬泛,鄰居變得越來越多,我的情感已經到了臨界點。我試着躲開,遠離這些發出訴求的聲音。因此,我把這個老木屋當作臨時的避世之所。

盤腿靜坐着,眼睛看着這盈滿陽光的房間,我起伏的呼吸就如同東海起伏的波浪,一系列把我和世界聯繫起來的義務立刻開始消退了。

想到大海,我就想起三年前的夏季,我和妻兒以及一位當地朋友在海南木蘭灣近海劃舟的情景。那些日子裏海水洶涌,我們幾乎劃不動,特別是迎着風的時候。在其他和風吹拂的日子裏,海水平靜光亮得如同這間房子的杉木地板,我們輕鬆地劃過水面。我的呼吸好像那輕鬆的划水一樣毫不費力。

我記得海鳥貼着水面飛翔,魚羣聚攏到靠近小舟的水面,它們默默地盯着我們,尖吻鱸打着鼻息,從鰓部吐出泡泡。我記得在它們在下潛水下後,海水就隱去了它們的路徑。即便是暴風雨擾亂了大海,只消風一停,天空放晴,也不復留下任何痕跡。漸漸地,我學會了在沉靜大海的安寧中順暢地呼吸。每天晚上,我們在海岸宿營,與熒火蟲爲伍,在柴木篝火上燒烤新鮮的馬鮫魚,在星光下和所愛的人促膝談心。在木蘭灣一週平靜的日子裏,我的內心和海水一樣安寧。

我當地的朋友在離陸地不遠的金沙島上有一所房子,房子很簡單,不比我現在的老木屋大。我們洗了海水浴,在房中衝過澡,便從小島踏上了回家之路。記得那時,朋友是用從海岸邊的木材造的小屋和傢俱。我們吃陶缸裏的醃製食物,喝蓄水池裏的淡水,在面朝松樹林的簡易廁所裏方便。他所處的地方在精神上如此靠近荒野,讓我剛剛得到的安寧得以保持下去。

我們一家人告別當地朋友,乘着旅行車在雨中前往海口。在機場我已然感受到了噪音的猛烈攻勢:電視裏的循環廣告,機器的混亂聲,成羣結隊的煩躁旅行團。我們要從海口飛往澳門,那兒的人羣、喧鬧、堅硬的地面、繁忙的購物車、嗡嗡響的傳送帶,看起來如同噩夢裏的舞臺道具一般。半夜,我們在澳門機場中途停留,轉機時間需要兩小時,於是我們離開飛機,進入城市的騷動中,咕噥的擴音喇叭、嘮叨的醉酒者、咔嚓的投幣售貨機和嘯叫的警報聲。我感到返回到了混亂之中。我想不通這半夜的精神錯亂和木蘭灣的寧靜竟然是同屬一個星球。這兒的狂亂是我前所未見的,我確信它是一條通往瘋狂的路。

但是回到家後,我的生活又有何不同?排得滿滿的日曆、裝滿日常物品的揹包、擠滿責任的頭腦,會少了些浮躁與瘋狂?我所追求的目標是什麼?和我在木蘭灣體會到的寧靜相比,自己的日常生活似乎浮躁而疲憊,就如同葡京賭場上的精神萎靡者一樣。澳門和木蘭灣的兩幅孿生圖景自此印在我腦海裏,如同磁場的正負兩極。

  5.

隨着杉木板在陽光下膨脹,老木屋吱嘎作響,如同動物伸展着軀幹醒來。今晚,日落後,隨着杉木板冷卻,板塊和板塊之間的接縫還將吱嘎作響。黃鸝從一棵樹飛向另一棵樹,直到夜晚它們才飛往高處的鳥巢保暖。蟋蟀繼續夜以繼日地歌唱,直到入冬後第一場霜凍的降臨,然後它們和歌聲一起潛入地下。即便是在寒冬臘月,在堅硬的土層底下,蟋蟀的心臟還會在洞穴裏跳動,山溪還會自在地流淌。自然界中沒有絕對的靜止。就像連接這屋子的釘子,它的內部有無數的微電子在旋轉着。甚至在死者身上也會產生一層腐爛的黴菌。

當我在記事本上寫上這些詞語,我漸漸認知到日常生活瘋狂節奏的深層來源。我甚至懷疑自己在阻擋來自死亡的威脅。如果我不停止工作,也許死神會以爲我是個勤勉的好人,因有勞動價值而不需要消亡。如果我只要醒着就爲別人服務,也許死神就會饒過我所愛的人。如果我堅持工作、志願服務、無償獻血、慈善捐款,或許死神會饒過受到我們人類威脅的數以百萬計的物種。

曾記得我在閩東山野長大時,一個鄰居大男孩警告我,絕對不要在曠野處長時間躺着不動,因爲草鷹會在頭頂盤旋,伺機啄掉我的眼睛。他告訴我說,特別是如果我躺下後,要保持隨時動動,這樣它們就知道你還活着。從此以後,除了極少的一段安靜,我就保持隨時動動。

在今早坐車來老木屋的路上,妻子和我看見一隻草鷹,它正從平躺在海濱公路上的野鼠身上撕裂鮮紅的肉條。聽到車子的引擎聲後,草鷹一邊弓着背,保護自己的食物,一邊將喙深入血肉又撕了一塊。看到這些,我並未強烈感到噁心,因爲草鷹是在做必要的工作,遵守着和人類一樣無罪而簡單的食慾。這隻笨拙的黑色大鳥有着血紅色頭頂,它本身不是死亡,只是死亡的守門人。細想,倘若沒有從細菌到狼在內的一切盡職盡責的食肉動物,我們的星球就會堆滿層層的`屍體。與此恰恰相反,生者分解死者後,在廢墟中誕生出新的生命。

在過去的若干年裏,妻子和我看着“老年癡呆症”使她的祖母消瘦得像一片薄薄的蘆葦葉片,並最終枯裂。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們每一位在世的長輩正在消褪某項身體和精神的功能,如視力和聽力、對手指的控制、腿部的力量、記憶的精度,還有原先熟識的事物名字。妻子和我爲他們這些功能的減退感到難過,甚至知道即使我們活得足夠長,我們的這一時刻也終究要到來。老去的年齡慢慢奪去我們的財產和權利。但是,我給自己一間空房屋,也許會像僧侶睡在棺材裏一樣,在準備面對一場無法選擇的空虛。

  6.

一隻蜘蛛從椽子上吊了一根絲降下來,離我伸展開的腳只有幾英寸。它只是一個小生命,不過一粒米大小,身體如同一個亮紅點,腿如此之細,幾乎難以發現。即使這個小生物體內——甚至在比這還小的生物內,我曾透過顯微鏡所知——也有飢餓和欲求的空間。蜘蛛爬過地板,在杉木板的縫隙處放緩速度。這個靠着杉木的紅色米粒,身體像灼熱的小煤球一樣發出亮光。它爬過一隻七星瓢蟲的屍體,停下來檢查一隻死去的野蜜蜂,最終緩慢爬進昏暗的牆角,開始織結蜘蛛網。

週日的蜘蛛並不休息,窗外桑樹枝上唱歌的鳥兒也不休息,草叢裏的蟋蟀也不會停止唱它們的情歌。它們只要有氣息,就唱着自己的激情。它們不需要接受提醒來限制自己,因爲大自然很快就用乾旱、霜凍、或是其他災害限制它們的慾望。在所有的動物種羣中,看來只有我們人類要學習如何限制自己的慾望。只有我們需要接受提醒,我們在這個星球的應許租期會限制我們。

蜘蛛的勤勉讓我意識到我雙腿的僵硬。我的意識突然醒來:自己在這兒坐多久了?兩小時?三小時?我想,不論何時完成她的事情,妻子都會回來接我。我站起來,舒展身體。光亮的杉木地板如此平滑,親切承受着我的腳。我突然想知道週日——基督教的安息日是否允許跳舞,不管怎樣,我還是跳起了剛學的踢踏舞,用一種緩慢而笨拙的腳步,像只笨企鵝一樣。我的腳拖過地板,發出掃帚掃地的輕聲。因爲周圍沒人聽我唱得有多糟,我繼而唱了起來。這是首經典情歌,今晚當我們慶祝錫婚紀念時,我將爲妻子再清唱一遍。聽到我的歌聲,圍繞着小屋的蟋蟀和鳥兒停止了合唱,但是沒歇一會兒,它們又繼續唱起來,慾望使然,我們一起唱着各自的戀曲。

過了一會,跳舞使我渾身是汗。我躺在地板上,窗戶吹來的一陣海風使我涼爽。房間如同一個避風港。以後,或許我會在這裏放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盞檯燈和一隻打坐墊,但是現在,我喜歡讓它空蕩蕩的。天花板上兩扇天窗開啓了兩片長方形的藍天。雲彩飄過天窗,天空雲捲雲舒,如同河流匯集處的泡沫。每隔幾秒,雨燕盤旋而過,存在了一會又消失,好似瞬間即逝的思緒一般。突然,兩隻白鷺從那帶有邊框的一小片天空掠過。我一躍而起,推開門,疾步來到戶外陽臺上,看它們掠過樹梢的盡頭。

就這樣,還沒有計劃要離開這休憩之處,我就被一對小鳥吸引着走到屋外。站在空地上,我感到餓了,感到口渴了,我渴望伴侶。我想見妻子,我十年前的新娘。今晚,華燈初上時,我想和她一起走過街區。我想緊握兒子小航的手,追趕上他們的生活。我想和朋友分享食物。我想和文友坐在一起,高談文學創作的陌生化問題。我想在農貿市場穿過擁擠的人羣,用手觸摸香瓜、蘋果和南瓜。我想做好事——不是每個清醒的時刻,不是每一件值得做的事,但是做足夠的工作能給少數人的生命減輕些痛苦,帶來一些希望,綻放一些美麗。我想帶回日常生活的一種靜謐感,組成生命的形狀,化爲一隻只碎片,然後再聚集起來。

我在傍晚的陽光中等待着,聽着水泥路上汽車駛近山腳的隆隆聲,因爲其中的一輛汽車上會坐着妻子,和先前留下來的那個男人相比,她將會發現一個更安詳、更感恩、更快樂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