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陋巷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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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讀到顏子“居陋巷,一簞食,一瓢飲”時,常疑所謂“陋巷”大約是一條坍圮、齷齪而狹小的弄。及到了杭州,看見了巷的名稱,纔在想象中確定顏子所居的地方,大約是這種巷。其中有一條陋巷,我只到過三次,不過印象很清晰。

陋巷散文

第一次到這陋巷,是在二十年前,那時我在杭州讀書。我的老師李叔同先生在出家前的某日,帶我到這陋巷裏訪問馬一浮先生。走進老屋,一番介紹後,我就坐在一旁聽他們談話。我其實全然聽不懂他們的話,只是假裝靜聽的樣子。好在我可以偷看這位初見的馬先生的.狀貌:頭圓而大,眼睛炯炯發光,上眼簾彎成一條堅緻有力的弧線,鬚髯從左耳根緣着臉孔一直掛到右耳根。我當時正熱衷於木炭畫,覺得他的肖像宜用木炭描寫。我正在這樣觀察的時候,他突然發出哈哈的笑聲。我驚奇他的笑聲響亮而愉快,同他的話聲全然不接,好像是兩個人的聲音。他一面笑,一面顧視我。我不知可笑的理由,只得再假裝領會的樣子,強顏作笑。他們當然不會拷問我領會到如何程度,但我深感羞愧。從進來到辭去,一直感覺自己是個傀儡,冤枉地被帶到這老屋裏來擺了幾個鐘頭。

第二次到這陋巷,是在做傀儡之後十七年。這十七年裏,我東奔西走,餬口四方,多了妻室,少了母親。那一次,我代李先生送兩塊印石去。陋巷照舊是我所想象的顏子的居處,老屋也照舊古色蒼然。馬先生的音容和十餘年前一樣:堅緻有力的眼簾,炯炯發光的黑瞳,和響亮而愉快的談笑聲。但是聽這談笑聲的我,已與前大異了。方言不再成問題,我對於他的話也完全懂得了。上次做傀儡的苦痛,這回已經沒有,可是我另感到一種更深的苦痛:初失母親,心中充滿了對於無常的悲憤和疑惑。可自己無法解除這悲和疑,生活便墮入了頹唐的狀態。每天爲了餬口讀幾頁書,寫幾小時稿,吸半聽美麗牌香菸。

馬先生和我談起我所作而他所序的《護生畫集》,勉勵我。知道我抱着風木之悲,又爲我解說無常,勸慰我。其實我不須聽他的話,只要望見他的顏色,已覺羞愧得無地自容了。我侷促不安,坐了約一小時就告辭,叫了一輛黃包車,不問價錢,跨了上去。回到旅館的時候,想起所訪問的主人,熱烈地感到畏敬的親愛。

第三次到這陋巷,是在上星期。這回是我自動去訪問的。馬先生照舊孑然一身地隱居在那陋巷的老屋裏,兩眼照舊炯炯發光,談笑聲照舊愉快。但使我驚奇的是,他的深黑的鬚髯已漸近白色。我心中浮出“白髮不能容宰相,也同閒客滿頭生”之句,又悔不早些常來親近他。如今母親去世三年多了,我的心似已屈服於“無常”,生活也就從頹唐中爬起來,想對“無常”作抵抗了。我在古人詩詞中讀到“白頭宮女在,閒坐說玄宗”等詠歎無常的文句,不肯放過,把它們翻譯爲畫。以前曾寄兩幅給馬先生,近來想多集些文句來描畫,預備作一冊《無常畫集》。我把這意思告訴他,請他指教。他欣然地指示我多找些佛經和詩文集,又背誦了許多佳句。最後說:“無常就是常。無常容易畫,常不容易畫。”他這話把我從無常的火宅中救出,使我感到無限的清涼。當時我想,我畫了《無常畫集》之後,要再畫一冊《常畫集》。《常畫集》不須請他作序,因爲自始至終每頁都是空白的。

這一天我走出陋巷,已是傍晚時候,歲暮的雨雪充塞了道路。我獨自在路上彷徨,回想不問價錢跨上黃包車那一回,又回想做幾小時傀儡那一回,似覺身在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