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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輩子,一個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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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輩子,一個承諾


  一、老頭也離婚
  鐘琴是小區居委會剛應聘來的大學生。這天早上,她去上班,正好看到何主任攙着一個老太太從辦公室裏走出來。何主任向她介紹說:“這是我媽,我先送她回去了。”鐘琴趕緊叫道:“奶奶好,我是鐘琴,您叫我小鐘就行了。”何母似乎有些冷淡,只是衝她點點頭就走了。
  鐘琴剛坐下來,來了一對吵得臉紅脖子粗的年輕夫妻,要鐘琴給他們評理誰對誰錯。
  鐘琴正在調解時,又來了位七十多歲的老頭兒,這老頭顫巍巍的,好像隨時都會倒下去一般。鐘琴忙不開,便請他先在邊上坐會兒。等到她好不容易將那對夫妻勸走了,回頭一看,老頭兒已經坐在那睡着了。
  鐘琴叫着他:“大爺,您醒醒。”
  老頭兒猛地醒來,卻一臉茫然,不解地看着鐘琴。
  鐘琴抿嘴一笑,問道:“大爺,您來居委會有什麼事嗎?”
  老頭兒一拍腦袋,這纔想起自己來的目的,他說:“我要離婚,麻煩你幫我開個證明吧。”
  “啥?”鐘琴以爲自己聽錯了。老頭兒又重複了一次:“我要離婚。”
  這麼大年紀了還離婚?再說了,現在離婚根本不用居委會開證明,直接去民政局就行了。
  鐘琴正要跟他說明,何主任回來了,她一進門就叫道:“喲,東叔,您又來了?”
  東叔見到她,上前說:“小何呀,來,幫叔開個證明,蓋個章。可不許再拖叔了。”
  何主任呵呵笑說:“東叔呀,我哪敢呢,您瞧好了,我這就給您開證明,蓋章。”
  何主任刷刷地寫好了證明:茲證明五里居委會李阿東與周靜二人感情破裂,經調解無效,請民政局准予離婚。完了後,何主任找章蓋,可開了幾個抽屜也沒找着,就問鐘琴:“小鐘,你見着章了嗎?”
  何主任一邊說,一邊衝她擠眼睛。鐘琴會意過來,支吾道:“主任,那章不是壞了嘛,要去重新雕刻一個。”
  何主任雙手一攤,無奈地對東叔說:“看,這回可不是我拖你,章壞了呢。你不知道,現在這離婚的人真多,一蓋兩蓋的,啪,把章子蓋成兩半了。哈哈,得了,你下次來吧。”
  東叔很認真地問道:“那啥時候能雕好?”
  何主任爲難地說:“這個可說不準了,你知道,這章可要一級級上報,再一級級下批,具體哪天完事誰也不知道。”
  正說着,門口走進來一位健碩的老太太,她一看到東叔,就笑說:“一猜你準在這呢,行了,回家去吧,給你熬好藥了。”說着,她攙起東叔就往外走,東叔嘀咕了幾句,起身跟她走了。
  鐘琴看得一愣一愣的,忍不住好奇地問何主任:“主任,這兩位老人家這是……”
  何主任呵呵一笑,說:“你剛來,不知道情況是很正常的。來,坐下,我跟你說說他倆的事。”
  二、關於東叔這個人
  五十年前,東叔從部隊復員回來,在一所小學當教師。東叔年輕英俊,又是轉業幹部,上門來提親的人把他家的門檻都踏破了。不過,東叔對那些姑娘都看不上眼,倒是對在學校做雜工的李清荷很有感覺。李清荷年輕漂亮,人也聰明,還能唱一口好聽的歌。不過她是“四類分子”的後代,所以,儘管有文化,卻也只能做雜工。李清荷很快覺察到了他的愛意,她心裏也是喜歡着東叔的,兩顆心越走越近。終於,他們相愛了。然而,正當他們準備結婚時,動亂開始了。
  突然有一天,李清荷的父母因爲歷史問題被關押了起來,而後,她也被限制了人身自由,緊跟着,有調查組進駐學校開始查東叔。彷彿是一夜之間,生活全亂套了。調查組沒有查到東叔當兵時有叛敵的證據,卻查到了他當兵時曾跟一個女兵談過戀愛,於是想以此作爲突破口,逼他承認自己作風有問題。
  東叔承認在部隊時是有個女兵喜歡自己,可是自己對她根本沒有感覺。
  調查組不相信,動了刑。就在東叔以爲自己要死了時,周靜出現了。
  周靜就是那個女兵,她的父親是師長,也是東叔的老上級,師長知道自己女兒喜歡東叔,又聽說了有人要整東叔,就派了警衛將東叔搶到部隊去了。身經百戰的老軍人,非常支持女兒敢愛敢恨的個性。
  但東叔在部隊只待了幾天,就想李清荷了。他不斷地向周靜提出要回去的意願,但周靜如何放心讓他出去?而且她也是有私心的,擔心他出去之後,有心上人陪着就會忘記自己了,於是一直拖延着。
  誰也沒想到,東叔竟然會“越獄”。
  那天夜裏,東叔趁着天黑,想翻牆摸出大院。可是部隊的牆哪有那麼好翻的,他剛上牆,就被幾個巡邏的士兵發現了。那年頭人的神經都是緊繃着的,一看有人竟敢翻部隊的牆,肯定是破壞分子,士兵們二話不說,痛揍了他一頓。當時他就暈了過去。
  東叔醒了過來,發現竟然不記得自己是誰了,但他腦子裏卻有一個無比清晰的名字——李清荷。他想只有找到李清荷才能知道自己到底是誰。後來,李清荷出現了,告訴了他很多事。再後來,他們就結婚了。
  婚後的第二年,有天夜裏,東叔突然夢見學校湖裏的荷花開了,一個穿着白衣白裙的女孩站在那邊,哀怨地對他說:“阿東,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清荷呀!”
  東叔突然就醒了過來,一切的記憶都恢復了。他打開電燈,愕然發現,躺在身邊的女人不是李清荷,而是周靜。
  東叔恨周靜欺騙了他,開始冷淡她。但周靜卻並不在乎,她只要能跟心愛的人在一起就知足了。只是,她越這樣,東叔就越是討厭她,後來,他提出了離婚。周靜聽了,只是笑了笑。東叔話一出口,就絕望地嘆了口氣,他知道,這個婚是不可能離得了的。且不說周靜是現役軍人,就是她同意離,也根本沒地方去辦手續。外面的世界,各個職能部門已經徹底失去了作用。

  三、東叔的後半輩生活
  鐘琴聽到這裏,不可思議地說:“周靜爲什麼要這麼做?這種沒有愛情的婚姻會幸福嗎?”
  何主任笑了笑,說:“東叔在受傷昏迷期間,一直叫着李清荷的名字。周靜實在不忍心,於是又求到父親,請他派人將李清荷接來看他。師長再次聽從了女兒的建議,花了很多心思纔將李清荷接了過來。可是,誰也沒想到,當李清荷知道東叔的腦傷可能導致終生失憶時,她猶豫了,後來,就一聲不吭地走了。周靜假冒李清荷之名跟他結婚,這又有什麼錯呢?至於什麼是幸福,那個時代的婚姻,講究的的是責任。”
  “那後來呢?”鐘琴又問道,“還有李清荷,她後來怎麼樣了?”
  “下次再說吧。”何主任笑着拍了拍她的腦袋,說,“過幾天要統一滅鼠了,你去把告示貼出來吧。”
  鐘琴拿着一大沓告示,走街串巷貼着。
  忽然,她眼前一亮,看到前面一棟陳舊的平房前,東叔坐在一張小板凳上,脖子上圍着圍裙,正低着腦袋。而周靜則戴着老花鏡,拿着一把推剪,正給他理髮呢。冬日的陽光下,旁邊的熱水散着嫋嫋的熱氣,將鐘琴的視線都模糊了。
  這時,東叔嘟嚷了一句,周靜則拍了拍他的腦袋,哈哈笑說:“這死老頭,頭髮倒是越老越硬了。”東叔回了一句:“是你這剪子不快。”周靜認輸說:“行行,是我不好,你別動……”
  如果不是親眼看到東叔要離婚,鐘琴怎麼也想不到,這一對般配而又恩愛的老夫妻竟然會和感情不和扯上邊。他們後來發生了些什麼事?鐘琴簡直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了。
  當天夜裏,鐘琴到了何主任家裏。
  不巧的是,何主任出門了,何母正在織毛衣,她讓鐘琴等一下。何母跟何主任是兩種人,何主任話多熱情,見到電線杆都能對上兩句話,但何母話很少,問一句答一句的。鐘琴能看出來,她並非是不喜歡自己,而是習慣了沉默。好在不久,何主任回來了。
  何主任聽說鐘琴是專程爲東叔和周靜的故事而來的,笑着說:“你的好奇心還真重,好吧,我就說給你聽吧。”
  一晃二十年過去了,東叔跟周靜的一對兒女已經上了高中,而周靜也早已退伍,東叔則當了學校的副校長。儘管兒女聽話,周靜也一直是逆來順受的,但東叔腦子裏始終有另一個女人的影子。這些年來他也曾暗中打聽過李清荷的下落,可惜只聽說了她當年受迫害後,便舉家遷往老家了。至於她的老家在哪,卻是誰也不知道。
  每一想到李清荷,東叔便覺得自己生活在一個無法忍受的世界裏,他將自己當成一個追尋自由與愛情的鬥士,而周靜與兒女是拖着自己腳步的累贅。他覺得這樣下去,自己與家庭都太累了,終於,他再次提出了離婚。
  不出所料,周靜不同意。此時儘管老師長已經去世,她也不再是軍人,但她還有祕密武器,那就是一對兒女。東叔在夫妻感情上可以毅然決然,但面對兒女無辜的目光卻無力抵抗。
  毫無懸念地,東叔又一次沒有離成婚。
  鐘琴聽到這裏,不由問道:“那個時代的愛情難道都是悲劇嗎?我實在無法想象,兩個沒有感情的人能在一起生活二十年。”
  何主任笑了,說:“誰說他們沒有感情,周靜不是深愛着東叔嗎?”
  鐘琴說:“但東叔並不愛她。東叔實在是很辛苦。”
  何主任搖頭說:“換個角度看,周靜豈不是更加辛苦,東叔不愛她,她卻二十年如一日地跟東叔生活在一起,併爲他生下了一對兒女。”
  鐘琴不服地說:“可是,她可以不選擇這條路的。”
  何主任微微一笑,說:“如果她不選擇這條路,那東叔豈不更辛苦。且不說動亂年代他是否能生存下去,就說他真的找到李清荷的話,誰知道對方是否還能記得他?就算記得,對方會不會早已經成家了呢?到時,他還有沒有勇氣繼續活下去呢?”
  四、生活就是感情
  離婚這事因爲周靜沒有張揚,外人誰也不知道。也就在這年,組織考察東叔,認爲他工作勤懇,作風正派,提拔他做了校長。如果當時他離了婚,按那時候的慣例,是絕對不可能升遷的。
  轉眼又過了二十年,這時候東叔已經退休,兒女也都成家了,各自都過得不錯;兒子做生意,腰纏鉅萬,女兒嫁給了副市長。按理說,東叔該安心度晚年了,可是,他卻開始有些糊塗了。或許是當年腦子受傷留下了後遺症,他對四十年來始終伺候左右的周靜視若無睹,卻對鏡花水月般的李清荷有着一種近乎病態的思念。他不僅在自己的詩裏寫“望水一枝荷,遙顧生慕意”之類的文字,還畫了各種荷花掛滿屋裏。
  很多人都在爲周靜抱不平,她四十年的付出竟不如一個只跟東叔相戀半年的女人。可週靜從來沒有抱怨過,她是個生性大大咧咧的女人,人都跟自己在一起,腦子裏在想什麼,就讓他想吧。
  然而,就在這一年,東叔又提出了離婚。
  這一次,從小就目睹了父親家庭冷暴力,深爲母親抱不平的兒女們終於找到了一個爆發不滿的機會,他們一起回到家中,對父親的無理進行了輪番批判。他們說:“爸,要不是媽,你能有今天嗎?我們不知道那是個什麼女人,但我們敢說,誰也比不上我媽對你好!”
  東叔分辯說:“我從來沒愛過你媽,卻因爲各種原因在一起生活了四十年,你們知道那是什麼滋味嗎?”
  兒子說:“你現在都六十多歲了,爲什麼不能安生地跟媽在一起共度晚年呢?再說,你就算找到了那個女人,她現在是什麼樣的情況你知道嗎?你以爲人家能等你一輩子?你以爲人家像你一樣,會放着自己的家不要去想另一個人?你醒醒吧,爸!”
  在爭執的過程中,周靜始終沒有生氣,她像個局外人一般,表情平靜,坐在那裏靜靜地看着這一切,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最後,東叔被說得惱羞成怒:“還輪不着你們來教訓我!我前半輩子都是爲你們而活,後半輩子該爲自己活了!”
  女兒也大怒,吼道:“有我在,你這個婚,絕對離不了!”
  女兒說到做到,出門後就通知了居委會以及法院。她是副市長的妻子,再加上居委會的人也深深地同情着周靜,東叔無數次去打離婚報告,都被各種理由勸了回來,而且,也從來沒人跟他說過,離婚已經不需要經過居委會了。
  鐘琴聽到這裏,又忍不住地說:“我不贊成這樣,不能因爲同情而忽略事實,他們根本沒有感情,爲什麼不讓他們分開呢?”
  何主任剛要開口,一直坐在邊上低頭織毛衣的何母說話了:“小鐘,你還小,只想到了感情,沒想到生活。”
  鐘琴一愣,說:“感情,不就是生活嗎?”
  何主任笑道:“我媽說得對,如果真讓他們離了,以東叔那老糊塗的腦子怎麼生活?靠兒女嗎?不可能,兒女很恨他;靠居委會?我們也不可能時時跟着他。不讓他們離婚,實際上是爲了他能繼續活着。而這,就是你所說的感情的本質。”
  鐘琴臉一紅,明白自己考慮問題太過片面了。她想了想,又問道:“那李清荷呢?這些年她一直沒有消息嗎?”
  何母放下毛衣,擡起頭說:“不是,她回來過。當年她離開東叔並不是因爲嫌棄他腦子受了傷,而是知道他們在一起的話,東叔就會失去保護。爲了東叔的安全,她忍痛將心上人讓給了別的女人。後來時局好了,她又回到這個城市,可這時東叔已經跟周靜結婚了,她不想去打擾他們的生活。再後來,她也結婚了。”
  五、此情可待追憶
  東叔和周靜彆彆扭扭地又過了十年。這十年裏東叔每個月都要到居委會來幾趟。他一次次地來,又一次次地被勸回。十年裏,東叔的神志更加不清了,生活對他來說,唯一的目的就是離婚。
  周靜像局外人一樣,伺候東叔吃飽喝足了,讓他去找居委會跟自己離婚,出門前還叮囑他路上要小心點;到點了,又去找他回來吃飯睡覺。
  聽到這裏,鐘琴暗自感嘆,這樣的事在她看來,無疑是天方夜譚。五十年時間,丈夫要天天面對不愛的妻子,而妻子要天天面對時時想離婚的丈夫;換成現在的年輕人,只怕五個月也過不下去。東叔想離婚沒有錯,可是,周靜想留住婚姻有錯嗎?既然兩個人都沒錯,那到底是誰錯了?
  沒等鐘琴想明白,半個月後的一天,周靜突然來到居委會,要何主任給她開個離婚證明。何主任很詫異,忙問出了什麼事。周靜的眼圈一紅,說:“他快不行了。”何主任一驚,跟着翻箱倒櫃,終於在倉庫的一角翻到了一本過去沒有銷燬的空白離婚證,她簽上東叔和周靜的名字,再蓋上居委會的章,跟周靜一起去了醫院。鐘琴也跟了過去。
  東叔已呈昏迷狀態了,只是,他的嘴巴仍然在不停地蠕動着,看口形,是“離婚”兩個字。周靜拿着假離婚證,在他的耳朵邊叫道:“老頭子,我們離婚了,你睜開眼睛看看,離婚證。”
  這句話像強心針一般,東叔的眼皮動了動,睜開了。他渾濁的眼睛茫然了很久,才聚焦到周靜手裏的離婚證上,看着看着,兩行老淚無聲地滑落下來。
  半晌,東叔的喉頭蠕動,突然清晰地說了一句:“靜,我對不起你。”周靜深藏了五十年的脆弱似乎被這句話勾起了,她突然大哭起來:“這句話,你說得太晚了呀!”
  東叔在半夜裏安靜地去了。周靜卻沒了眼淚,她對兒女們說:“你們只知道我受他欺負,卻不知道,五十年前,你們外公的那些兵將他打傷了腦子後,你們的外公很愧疚,我找到你們外公,說要照顧他一輩子……現在好了,他終於走了,等我百年之後見到父親,我可以告訴他,我信守了一輩子的承諾,雖然也曾有後悔的念頭……”
  鐘琴捂着嘴,拼命壓抑着自己想哭的念頭。她們這個年代的人都信奉愛情至上的理念,但愛情的本質是什麼呢?是在一起平凡地生活,不離不棄。所以,儘管周靜對東叔是起於一個承諾,卻是真正的相濡以沫。
  在追悼會上,鐘琴看到了何主任的媽媽,她站在一個角落裏,看着東叔的遺像,默默地流着眼淚。鐘琴擡頭看向敬送花圈的人名,驚愕發現裏面有一個叫“李清荷”的名字,她的心裏突然一動:何母與何主任所說的故事裏,有很多事是除了當事人誰也不知道的,莫非,何母就是李清荷?東叔尋找了一輩子的人竟然就跟他住在同一個小區裏?東叔知不知道,周靜知不知道,何主任呢?
  鐘琴想得頭痛,決定不去想了,因爲這些問題已經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東叔和周靜過完了這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