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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棋之道在於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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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人說“能忙是福”,這話有點道理,但未必盡然。能閒,就不是福嗎?人生忙碌,爲公爲私,勞累了大半輩子,歇下來,上公園遛遛,練嗓兒,跳舞,下棋,就是啥也不幹,瞧瞧春花秋葉,看看人家跳舞下棋,那也是福。什麼福?清福。

觀棋之道在於察

當然也有人不認這理兒。宋代那位有“鶴妻梅子”之譽的隱士林逋就說世上有兩件事不好做,一是擔糞,一是看下棋。擔糞,先不討論。下棋,爲啥不能看?因爲下棋有輸贏之爭。肚量大的,贏不得意,輸不倒胃,一笑走人;遇到小家子氣的,贏者喜形於色,輸者拂盤罵人,免不了生出是非;觀棋的呢,生怕人家當他不懂,總喜歡評論幾句顯露高明,過分投入的,甚至喧賓奪主地跳過楚河漢界去打架,那還了得。所以,古人訓教子弟常唸叨兩句:“自有省心閒去處,觀花觀葉莫觀棋。”

那麼,這棋還要不要觀呢?

要觀。正可謂“忙裏讀詩惟舉扇,閒中悟道莫過棋”。有社會,就有是是非非,如果只是爲了免生是非,躲過了看棋,也躲不過其他。看棋打架,只是涵養問題,不能歸咎於看棋本身。做個“不動心”的旁觀者,如明代郭登《觀棋》詩中說的“怕敗貪贏錯認真,運籌多少費精神。看來總是爭閒氣,笑煞旁觀袖手人”,養眼亦養心,當然洵非易事。

杜甫有“清簟疏簾看奕棋”,何其清雅;白居易有“山僧對棋坐,局上竹陰清。映竹無人見,時聞下子聲”,何其悠閒。其實,棋法陰陽,道爲經緯,看棋能解法悟道,箇中頗有學問。《五代史》中有這樣意思的一段話:治國類同下棋,那治國者是棋手,棋子就是手下的人才。垂敗亂陣者大都不解棋子(人才)的各種作用,使用不當,臨棋注目,都是乾瞪眼,白費苦心。如果讓大手筆的善奕者來觀棋勢,只須挪挪棋子,用之得當,舉重若輕,便可轉敗爲勝。如此看,“勝棋多敗勢,敗勢伏生機。捨得用心苦,惜乎當局迷”,還真有點禪機的味道。

若從古今觀棋詩開一洞天,筆者認爲,觀棋至少有三道可悟。

一曰運智之道。唐代劉禹錫《觀棋歌》的“因君臨棋看鬥智,不覺遲景沉西牆”,宋代石介《觀棋》的“試坐觀勝敗,黑白何分明。運智奇復詐,用心險且傾。嗟哉一坪上,奚足勞經營”,皆說觀棋可見奇智鬥巧。唐朝時,日本王子來朝對弈,宣宗召棋師顧思言與之對,久戰不分勝負。王子棋藝不凡,棋師不敢輕易落子。王子久等心煩,問他究竟是中華第幾手,棋師詭對“第三手而已”,王子大驚,掩局而嘆:“小國之一不如大國之三,信矣!”再不求戰。對弈運智,應該包括局上智和局外智。大小相對而言,如果步步用智算小智,那全局用智就是大智;如果局上智局外智都算小智,那局上局外一統用智就是大智。當然,智有機智、急智、黠智、奸智等,“臨危穩如嶽,握勝喜無驚”,來點心理戰,也未嘗不可。觀棋者呢,既然“妙算心機巧,般般局外明”,看人用智,給自己長點智慧,也是一種收穫。

二曰用兵之道。宋初敢直言進諫又滿腹韜略的王禹偁觀棋,寫過“乃知棋法通軍法,既戒貪心又嫌怯。惟宜靜勝守封疆,不樂窮兵用戈甲”四句詩,說下棋如同對陣,貪者急躁,怯者猶豫,非時冒進和貽誤戰機,都必敗無疑。善戰者如善奕,以守爲攻,不用窮兵也可取勝。這詩,分明孫子兵法中的“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怪不得宋代黃山谷說“席上談兵校兩棋”,以玩圍棋坐論兵法,是“夜讀枰盤日披甲,心中兵法手中棋”的意思。

唐代杜牧《贈國手王逢》詩曰:“玉子文楸一路饒,最宜檐雨竹蕭蕭。羸形暗去春泉長,拔勢橫來野火燒。守道還如周伏柱,鏖兵不羨霍嫖姚。得年七十更萬日,與子期於局上銷。”當時杜牧四十二歲,若至七十,算來應有萬日。宋馬永卿《懶真子》評論此詩有“棋貪必敗,怯又無功。羸形暗去,則不貪也。拔勢橫來,則不怯也。周伏柱以喻不貪,霍嫖姚以喻不怯,故曰高棋詩也”,可謂知詩善奕。

《蜀志》載,三國時,魏軍紮營興平,派光祿大夫來敏借大將費禕助戰。來敏去後,大事不談,只求下圍棋。當時羽檄交馳,費禕著子沉着,如統三軍,來敏觀其棋,知其用兵有道,慧眼識得大才。後來費禕領兵上陣,果然旗開得勝。

宋代劉克莊寫過一首專論棋藝的'五言古風《象奕》,儼然一篇兵論:“小藝無難精,上智有未解。君看橘中戲,妙不出局外。屹然兩國立,限以大河界。……先等如挑敵,分佈如備塞。盡銳賈吾勇,持重伺彼怠。……寧爲握節守,安肯屈膝拜?有時橫槊吟,句法猶雄邁。愚慮僅一得,君才乃十倍。霸圖務並弱,兵志貴攻昧。雖然屢克獲,詎可自侈汰”,十分精彩。讀者誦之味之,再將那局上與史上的鏖戰對應想來,料對強弱勝敗、善惡智愚,甚至恩怨知遇等都會有新的認識。

三曰相察之道。觀棋者在局外可以識察下棋者。這種識察,往往比平常的認識要真切。東坡下棋“勝固欣然,敗亦可喜”,足見其曠達。宋代王安石論觀棋者須有涵養,說得頭頭是道,但自己每逢局危,則以手拂局,未免有點小樣兒。鉅公重臣言行不一,無異於自毀顏面,肯定讓人小看。

史稱“文景之治”,指的是漢文帝(劉恆)景帝(劉啓)二朝的社會安定。因爲借了文帝的光,古今不少人都以爲景帝劉啓大約也是聖明之君,其實走眼了。細讀《史記·景帝本紀》,將劉啓跟前後昏君與賢君對比一番,方知這位帝德欠佳又治世無方的主兒,能吃定文帝“無爲而治天下足”的餘蔭,是因爲天生命根福瑞。劉啓當太子時,曾與堂兄弟、吳王劉濞的兒子下棋,因互不謙讓,爭執起來,劉啓隨即舉棋盤砸將過去,竟砸死了堂兄弟。劉濞痛失骨肉,怒不可遏,就此埋下了日後吳楚七國兵亂的仇根。

因下棋輸贏急眼,已屬小器,倘若藉此兇狠取命,其度量之狹窄,待人之惡毒刻薄,亦可想而知。後來踐祚爲帝,劉啓果然趨逐師長、收拾列公後代、慫恿酷吏驕恣,其種種劣行,應該說,俱事先印證在猛砸棋盤事上。偶然性後面都有必然因子,一砸本應通得一察,只是朝臣諾諾,明眼皆作假寐,成就了這個混混而已。

明代《遜國臣傳》載劉璟文與文皇對弈事,頗堪細究。當時兩陣對圓,互不相讓,但劉璟文屢佔上風,文皇急了,說“卿獨不讓我耶”,居然欲以權勢威懾劉公。沒承想,偏偏遇着一個不買賬、不聽邪、不怕下崗的。劉公正色道,“可讓則讓,不可讓則不讓”,語出山響,頗見清骨。

又《世說補》說,宋明帝賜王景文飲鴆(毒酒)死,死令至時,王景文正下棋,興致酣然,隨手將死令擱置一邊,依舊神色不亂。待棋畢,方以死令示客,衆客大驚,而王景文笑曰“此酒不讓”,便當場飲鴆而死。

權勢壓頂,大難臨頭,還能從容下棋,這得多大膽魄?非真豪傑不能如此。可惜文皇、明帝不悟相察之道,使人才失之交臂。昔日筆者的“君有龍顏臣有骨,輸贏不讓理爲先”、“千秋聞此君應痛,痛失樞衡藺相如”等詩,說的就是這兩件事。

看棋能長學問見識,不也是福嗎?記住,以後見到老頭兒們扎堆兒看棋,千萬別小瞧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