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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淵明爲何歸隱田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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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語:陶淵明是著名的隱逸詩人,自他開始出現了許多隱逸的文人。下面是本站小編收集整理的關於陶淵明隱居的故事,歡迎大家閱讀參考!

陶淵明爲何歸隱田園

想起陶淵明,“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形象大概立刻就會浮現出來:這是一位遵從自己心願而歸隱田園的詩人。

不過,就一定是這樣的嗎?一般,人們記憶之中,詩人的歸隱,與“不爲五斗米折腰”的故事不可分割:陶淵明正在彭澤令任上,督郵來巡視,縣吏告訴詩人“你得整衣束帶去見他”;詩人一聽,嘆曰:“我不能爲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人!”於是掛印而去。可這個生動的場景,出現在後代史書《宋書》裏,陶淵明自己可不是這麼說的。他的那篇名文《歸去來兮辭》的序裏只說自己出來做官是因爲家裏窮,要錢,可有了錢的官場生活與自己的本性不合,所以也很難受,“深愧平生之志”。這時恰好他嫁到武昌程家的妹妹死了,他急着去弔唁,所以就離職而去了。如果我們相信詩人的自述,那他不是掛冠直接回家的,而是首先從今天九江那兒的彭澤,溯江而上跑武昌去了。一件事,不同的說法,道理其實簡單:人們最熟知的,未必就是事實,而事實是什麼,真得多想一想。

一想,就有許多可議。其實詩人之率性而不負責任,不是頭一回了。陶淵明也不是隻做了彭澤令這一任官,他最早出仕,是任所謂“江州祭酒”,這官名很可能是“祭酒從事史”的省稱。據《宋書·百官志》這是“分掌諸曹兵、賊、倉、戶、水、鎧之屬”,職事瑣屑得很。加上這時候的江州刺史是王羲之的兒子王凝之,詩人與這個傲慢的王家子弟大概也不投緣,《宋書》裏記載他“不堪吏職,少日自解歸”,“少日”就是沒多久的意思,雖然我們不知道究竟有沒有短過彭澤令的八十天。詩人之所以能一再地一不高興就甩手而去,當然有他的資本,可想而知,他有一定的依憑,是有些家底的,即使到最後他歸隱田園的時候已很落拓,也還有“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歸園田居》其一)。而另一方面,詩人熬到差不多三十歲出來做官(陶淵明的年壽有許多的不同說法,從五十多到七十多都有;這裏就照最早也最通常的六十出頭計,生年在公元365年),擔任的卻是事務瑣雜的職位,在當時他只能算是地位不高的寒素之士,大約也是可以肯定的。

前面提到的還有一節也值得稍加留意:陶淵明丟開彭澤令的位子跑去武昌弔唁妹妹,詩人的家不是在廬山腳下嗎?他的這位程氏妹(過去一般認爲他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妹,可也有學者認定他們就是親兄妹)怎麼遠嫁到武昌了?說起來,武昌當時屬於長江中游的荊州地界,那裏可是陶家早先盡顯榮光的地方。

荊州在中古時代具有極重要的地位,東晉一代,更可謂舉足輕重,以其踞長江中游之勢,往往與下游建康的中央形成對峙。那個時候,曾任荊州刺史的,前後二十餘人,東晉最後那些年的亂局時期不計,大抵都是東晉秉執權勢的世家大族,如琅琊王氏家人佔有該位置十年,外戚庾氏兄弟連着據有十年,桓氏更斷續有四十餘年。這些人物裏面,除作爲外戚的庾氏兄弟,某種程度上代表了皇室的勢力,與時據中樞的名相王導形成抗衡,其餘的王敦、桓溫、桓玄等,皆有抗衡中央,乃至不臣之意。陶氏家族的歷史上,陶淵明最崇敬的曾祖陶侃,也曾是東晉荊州歷史上舉足輕重的人物,在王氏和庾氏之間,他任刺史差不多十年。可以說,荊州曾是陶家勢力甚大的所在。雖然我們不清楚陶淵明的這位妹妹嫁在武昌程家的原委,但很可能並不是偶然的。即使是陶淵明本人,荊州也是他一生經歷中非常之重要的一個地方。這就得說到詩人的第二次出仕了。

荊州在中古時代具有極重要的地位。

在梟雄桓玄、劉裕手下任職

陶淵明的第二次出仕,即他在當時的梟雄桓玄手下任職的經歷,過去人們留心的不多。桓玄是一位文韜武略都十分了得,在東晉晚期歷史中扮演了翻天覆地的重要角色的人物。他的發跡不妨從公元398年說起,當時青、兗二州刺史王恭與荊州刺史殷仲堪聯合對抗朝中攝政的司馬道子,結果北府軍名將劉牢之倒戈,致使王恭兵敗被殺,桓玄和殷仲堪本來就是玄學辯友,這次事變他們是站在一邊的,此時乘機成了江州刺史;第二年(399)桓玄又攻殺殷仲堪,再一年(400)爲荊州刺史,兼領了江、荊二州。而大約就在桓玄先後據有江州和荊州的這一期間,詩人陶淵明進入桓玄麾下任職。

對此,最確實的證據是陶淵明自己的幾首詩。公元400年的《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於規林》詩二首,其中有“自古嘆行役,我今始知之”的句子,表明詩人當時人在仕途無疑;詩中的“都”指東晉的都城建康,而“規林”應在尋陽附近,由此可知,這兩首詩寫於詩人“行役”赴都城建康之後返回西行,在離家鄉不遠處遇風停留之時。那麼詩人“從都還”,是要“還”哪裏呢?當然不是回“規林”附近的家,哪有當官出差完事之後便回家的道理?得銷差。去哪兒銷差呢?他在第二年也就是401年有一首《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塗口》,裏面出現了“懷役”二字:“懷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這與詩題中“赴假”、“夜行”顯然是相應的,那麼,詩題透露的信息乃是詩人在休假之後返還江陵,經過距武昌不遠的塗口。這回銷假返回的江陵,理應就是前一年“從都還”的目的地,這也正是前面提到的399年攻殺原荊州刺史殷仲堪而此刻正據有該地的桓玄的府中。鑑於桓玄398年開始領江州刺史,或許有理由推測,陶淵明早在399年桓玄攻滅殷仲堪之前、其據江州時就已投身桓玄麾下。無論如何,由詩人的這三首詩看,可以肯定,大約在401年及之前的兩年甚至三年,陶淵明便在桓玄處任職。

桓玄

毫無疑問,這該是陶淵明一生中最久的仕途經歷了。那麼,在桓玄手下,詩人有何作爲呢?我們已經知道,400年的《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於規林》顯示他爲桓玄擔任了赴京使者,然而使命是什麼呢?現代研究陶淵明最深入的學者之一逯欽立先生覺得,詩人很可能是在爲桓玄上疏朝廷請求領兵討伐孫恩而奔走。孫恩家世奉五斗米道,399年乘亂起事,爲被司馬道子所殺的叔叔孫泰復仇,一時聲勢浩大,攻入會稽,殺了當時的會稽內史王凝之,吳地諸郡動盪不已。這次孫恩雖然被劉牢之率軍擊退,回據舟山一帶的海島,但第二年的五月又捲土重來。在這樣的背景下,桓玄請求討伐孫恩,固然有正當的理由,然而事情往往也是複雜的,背後未必沒有隱藏着桓玄藉機東下的意圖和野心。如果陶淵明擔任的是這麼一個代桓玄請求東下的使命,那還真是頗關緊要的。

陶淵明結束這段爲時最久的仕途經歷,倒不像第一次江州祭酒那樣是自行一走了之的,而是他母親孟氏401年冬天去世所致,這在詩人的《祭程氏妹文》裏說得很明白:“昔在江陵,重罹天罰。”可見,陶淵明是在江陵桓玄荊州刺史門下得到母親去世消息的。

或許會有疑問,詩人生平最久的這段仕途經歷,何以千年以來頗爲隱晦,少受留意呢?瞭解隨後的情勢變幻,大概可以懸揣一二。

就在陶淵明離開桓玄返回故鄉爲母親守孝之後的兩年半時間內,整個形勢發生了巨大的變化:402年晉安帝下詔罪桓玄,桓玄因率軍東下,幾乎有反覆倒戈習慣的劉牢之再次重演老把戲,投降桓玄,桓玄順利攻入建康,殺司馬元顯,總攬朝政;次年(403)桓玄篡晉,改元建楚;接着的404年初,這一時代的另一位梟雄、後來代晉而立的.劉裕起兵討伐桓玄,雙方在尋陽附近便有戰事,而與劉裕站在一邊的就有當時的江州刺史、劉牢之的兒子建德將軍劉敬宣。最後的結果,桓玄兵敗伏誅。在這一連串的變故之中,前半場,詩人是看客,後半場,則進場扮演了一定的角色。陶淵明在這時候有一首詩《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寫詩人雖懷着留戀,但還是告別故鄉,一路向東,擔任鎮軍將軍的參軍去了;這位鎮軍將軍,如今的研究者大致確定,就是劉裕,他當時駐京口,陶詩題中提及的曲阿與之相距不遠。

陶淵明在劉裕處不久便離開了,因爲第二年(405)年初,他留下一首《乙巳歲三月爲建威參軍使都經錢溪》已表明他擔任了建威將軍劉敬宣的參軍。從劉裕麾下轉往劉敬宣那裏,究竟是出於什麼原因,我們弄不清楚,但從劉裕和劉敬宣當時合作密切的關係來看,也並不很奇怪:這位劉敬宣乃是劉牢之的兒子,我們前面提到,402年桓玄東下進攻建康之時,劉牢之反戈投降了桓玄,但反覆之人隨即又與兒子劉敬宣蓄意襲擊桓玄,事敗自經,而劉敬宣則奔竄到北方去了;過了兩年(404),作爲劉牢之舊部的劉裕起兵討桓玄,正是劉裕“手書召敬宣”回來的。陶淵明在這首詩中有“園田日夢想,安得久離析”的詩句,已表示他要歸去田園了。確實,就在這年(405),被桓玄廢黜的晉安帝恢復了帝位,劉敬宣隨即上表解職,陶淵明這次“使都”大約就是爲此而去的。離開劉敬宣之後大約半年,纔有了詩人爲人熟知的八十天彭澤令的最後一段仕途。

大致明白了陶淵明就職桓玄、劉裕麾下的始末,或許便能瞭解這些曲折何以有意無意被隱晦的緣故了。詩人之服務於桓玄,在劉裕這裏,是絕對不該被提及而是應竭力忽略、掩埋的事,甚至他投身劉裕可能也是不得不有的姿態;而詩人與桓玄、劉裕的這些瓜葛,在後世大多數認定陶淵明忠於晉室的人那裏,實在也是難以面對的——這兩位雖是敵手,可在顛覆東晉王朝方面,則並無二致,可謂前仆後繼的梟雄。

回顧陶淵明這些年的經歷,知曉他曾在東晉晚期桓玄和劉裕兩位大梟雄手下謀事,見證了他們翻天覆地的所作所爲,我們應該能夠了解和想象詩人的內心波瀾。他會是對現實政治毫無深切感知的凡夫嗎?他會是樂天知命簡單純粹的田園詩人嗎?

毫無疑問,詩人是有用世之心的,在他的詩中或隱或顯有所表露;然而這種用世之心,不是空泛的意念而已,必得有落實之處。對陶淵明來說,用世的理想,如果曾經有過一個真正實現的機會,當然不是最初的江州祭酒,也不是最後的彭澤令,甚至劉裕和劉敬宣的參軍也談不上——如前邊談到的,這或許是他曾效力桓玄而不得不付出的努力,想在其中獲得抒展的可能,未免太天真了——而是在桓玄麾下,在那詩人一生最久長的一段仕途。

回到陶淵明投身桓玄麾下的那一刻。詩人爲什麼會這麼做呢?

其實,爲詩人設身處地來想,有很充分的理由。首先我們已經知道,桓玄當時據有江、荊二州,勢力之大,人所矚目;而荊州正是詩人最崇敬的曾祖陶侃曾經生活和戰鬥的地方。

其次,從陶淵明的切身感受而言,他於桓氏當有相當的親切感。東晉是所謂門閥時代,陶淵明與桓玄的關係,似乎也很有必要從這樣一個視野中加以觀測。桓氏家族,如歷史學家田餘慶先生所考,東漢大儒桓榮爲其先人,中經曹魏時代曹氏與司馬氏之間的激烈鬥爭,桓範被殺,此後家族孤單勢弱;桓彝渡江,爲東晉功臣,其子桓溫權傾一時,爲桓玄最終代晉爲楚確立基礎。雖然如此,桓氏當初仍很受高門世族的鄙視,《世說新語》裏記載桓溫爲兒子向當時在自己手下爲官的王坦之提親,王坦之不敢自主,答應回家去問問自己的父親、也就是桓溫相中的兒媳的爺爺王述。王述就是那位著名的脾氣急躁的王藍田,曾想吃雞蛋,筷子夾不住,扔下地用鞋跟踩,還踩不着,於是就地抓起來,直接放進口裏咬開再吐出來。這回,王述還是很暴躁,本來他是很喜歡王坦之這個兒子的,兒子雖然是大人了,還抱着靠在自己的膝蓋上,但一聽桓溫求婚的事,便大怒,一把推開兒子,罵道:“你犯渾了嗎?怕桓溫嗎?他不過兵家出身,怎麼可以將女兒嫁過去!”王坦之於是回報桓溫說:“卑下女兒家裏已爲她定了婆家了。”桓溫當然是明白人,說:“我曉得了,這是你爹不答應啊。”王述以桓溫爲“兵”,當時這是強烈蔑視的表現。至於陶氏家族,陳寅恪先生認爲本來出自溪族雜處地區“業漁之賤戶”,因而士族勝流視同異類,只因東晉初年以軍功緻顯,但仍受到歧視。《世說新語》裏記有一則故事:王胡之住在會稽東山的時候很窮,當時陶侃的兒子陶範送一船米給他,結果竟然被拒絕了,王直截了當地說:“我王家的人沒米下鍋,自會去找謝家的謝尚討,不要你陶家的米。”研究《世說新語》極爲精深的餘嘉錫先生對此分析道:“因陶氏本出寒門,士行(陶侃)雖立大功,而王、謝家兒不免猶以老兵視之。”最值得留意的是《世說新語》的這條記載:

袁宏始作《東征賦》,都不道陶公(陶侃)。胡奴(陶範)誘之狹室中,臨以白刃,曰:“先公勳業如是,君作《東征賦》,云何相忽略?”宏窘蹙無計,便答:“我大道公,何以雲無?”因誦曰:“精金百煉,在割能斷。功則治人,職思靖亂。長沙之勳,爲史所贊。”

但對這條文字,劉孝標爲《世說新語》做注的時候引了另外一本史書《續晉陽秋》的記載:

(袁)宏爲大司馬(桓溫)記室參軍,後爲《東征賦》,悉稱過江諸名望。時桓溫在南州,宏語衆雲:“我決不及桓宣城(桓溫之父桓彝)。”時伏滔在溫府,與宏善,苦諫之,宏笑而不答。滔密以啓溫,溫甚忿,以宏一時文宗,又聞此賦有聲,不欲令人顯聞之。後遊青山飲酌,既歸,公命宏同載,衆爲危懼。行數裏,問宏曰:“聞君作《東征賦》,多稱先賢,何故不及家君?”宏答曰:“尊公稱謂,自非下官所敢專,故未呈啓,不敢顯之耳。”溫乃雲:“君欲爲何辭?”宏即答雲:“風鑑散朗,或搜或引。身雖可亡,道不可隕。則宣城之節,信爲允也。”溫泫然而止。

顯然,這兩則記述極爲相似,我們不必追求兩者之間究竟是張冠李戴了,還是都曾發生過,桓、陶兩家故事可以有這樣的糾葛,透露出兩家在彼時高門世族視野中彼此地位相侔。就陶淵明而言,其家族從曾祖陶侃開始,爲國家勳臣,到詩人這代已然衰落,作爲舊家子弟,陶淵明的自我認同或許是很以祖先爲傲的,但實際環境之中則遠非如此,其不受高門世族之尊重,與桓氏頗爲類似。這或許是陶淵明與桓氏之間一種精神合契的基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