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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少年虛構的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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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是難以寫木心的,就像我難以寫我摯愛的廢名一樣,他們都是臥龍崗上散淡的人,我卻不是。散淡的人有着古奧的恆心,我也沒有。我只有一顆雖經炭燒的未灰心,和他們略通。

一個少年虛構的詩人

我在20XX年最後的詩歌閱讀,就屬於木心先生。某個冬日從廣州回香港的車上,讀了大半本木心的《我紛紛的情慾》,讀得滿心歡喜,然後看着珠三角的茫茫黑夜,歡喜又憂傷。想起十多年前,我到香港的頭一個月,買的第一本詩集就是木心的《西班牙三棵樹》,那時還以爲他是臺灣詩人

閱讀停止了十四年才接續,豈料半個月後木心先生竟先遠遊。先生的詩如其人,獨立獨往,無視種種風潮,只從心性所愛,也像廢名先生。木心的詩,就成了這個春天我的枕邊書,惟欲追以神交——因爲這樣的一個人,是應該把臂同遊,在旅途中聽他隨意而成的詩,而不是對着白紙黑字研究的。

木心活了八十四歲,但若不看其年表,可能會把他當成一個青年詩人,年輕是他詩歌中的天然。雖然他有詩曰:“年輕是一種天譴”,可他永遠有年輕的青澀和豔陽,如詩經裏走來的人。他的詩力學詩經和古詩源的質樸從容——相反是他改寫詩經的詩集《會吾中》卻艱澀叉拗——賦比興都是他常用的,但完全不露痕跡。這樣一來,他的詩本身也許並不前衛實驗,但他寫詩這一行爲卻非常前衛藝術,他常常把自己當作一個遠古健康時代的年輕人來開始寫作,無論他寫的是一個歐洲的沒落貴族還是巴赫的流離生涯,那個在悠然行止的文字背後氣韻酣暢的言說者,其實都是那個詩經時代的翩翩少年。 奇怪的是,這些詩大多數寫於他19XX年離開中國移居海外之後,那時他已經五十多歲了,按中國詩人一般的寫作生命來說,這時早應擱筆,開始寫回憶錄,他卻如初戀少年下筆滔滔,盡是意氣風發的句子。是因爲精神的解放吧,我們知道出國前的木心,一直潛龍勿用,甚至韜光養晦,熬過了他應該難以倖免的中國當代史種種磨難,從後來的文字看來,他自有他那時的意氣風發,唯只許佳人獨自知,種種風流,滋養了日後的天真——這也是其任真,一個多情人任意自己的天真,也是一種魅力。就像他《WELWITSCHIA》一詩中驕傲地說的:“二十歲開花,從此/一輩子開花到底”。 他的人生太漫長,我長尋思他是怎麼度過那些年代的,那些他沒有寫作——或寫作被時光所隱蔽的日子。這是非常有意思的案例,想象一個浪蕩老年的隱晦時期,有點像後人對姜夔所做。“少年情事老來悲”,唯愛常是回憶中來——“於今追思都是荒唐的戲,悲涼的劫”,暴露他的年紀和閱歷。木心好些情詩像卡瓦菲斯的,不動聲色地暗示一段段懺情史。但又常有如《芹香子》一詩那樣的,情愛與回憶之力極洶涌地席捲了字詞:“當年的愛,大風蕭蕭的草莽之愛……每度的合都是蒼茫的野合”。

在《泡沫》裏的愛情觀最能代表他:“我一生的遇合離散/抱過吻過的都是泡沫啊……愛情洗淨了我的體膚/涼涼的清水衝去全身的泡沫”,具體的愛情事件是泡沫,抽象的愛情行爲卻是使當事人一次次超越的神力。他的唯愛主義,只愛愛情本身(我們甚至都不必去區分他詩裏的同性或異性戀)。這樣的愛情,成了寫作的隱喻,唯寫作行爲之快樂永恆,所寫主題如何又何礙?

其實除文字外,家國於他何有哉?譬如木心海外浪遊詩有的寫於19XX,但看不出他內心有波瀾,也許是隱忍,也許是與他的享樂主義共生的虛無主義使然。享樂主義,導致他的詩如一個感官世界,琳琅滿目;虛無主義,卻最終能給人帶來一種可媲美宗教的.解脫,那也是奇妙的。 這種解脫見諸他的一些短詩,如這首《傑克遜高地》:

傑克遜高地

五月將盡

連日強光普照

一路一路樹蔭

呆滯到傍晚

紅胸鳥在電線上囀鳴

天色舒齊地暗下來

那是慢慢地,很慢

綠葉藂間的白屋

夕陽射亮玻璃

草坪溼透,還在灑

藍紫鳶尾花一味夢幻

都相約暗下,暗下

清晰,和藹,委婉

不知原諒什麼

誠覺世事儘可原諒

原諒所有世事固然難,不知原諒什麼更難,那是徹底擺脫仇恨之陰影的人才能說出的話,視之木心19XX年去國之快意、其後漫遊世界之快意,便可理解這片高地上平和的種種與一個平靜的人的共鳴,連暗下來的天色都是“舒齊”的——彷彿除了這麼一個生僻的古字不足以承載這彷彿非現世的一切。這首詩令我想到另一個逃離共產國家的大詩人米沃什的另一首短章名作《禮物》:

禮物

如此幸福的一天 霧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園幹活 蜂鳥停在忍冬花上 這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我想佔有 我知道沒有一個人值得我羨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經忘記 想到故我今我同爲一人並不使我難爲情 在我身上沒有痛苦 直起腰來,我望見藍色的大海和帆影

(沉睿 譯)

都是歷盡劫波的人才有的超脫,米沃什的依然帶有強烈的歐洲理性知識分子的思辨習慣,那個強調沒有痛苦的敘述者恰恰是經歷過大痛苦的,那個忘記者,恰是承受過很多不幸的。而木心則有着東方人的輕巧,更多姿的意象代替了作者自我洗滌,可謂自然,亦可惜過於淡然。

不提這個與他同生七十多年的世紀本國之轟烈與不堪,不代表木心真的不痛和可以原諒,當他偶一觸及,便有至深的痛語,這時虛空才顯出虛空的本來面目,原來無從超脫與安慰:“秋風蕭瑟,勝利班師亦虛空/戰後滿目倖存的陌生人/愛是熟知,恨也是熟知啊”——木心《陌生的國族》斷然寫道,這是一個真正具有獨立身姿的現代知識分子的態度,無所謂吾國吾民,因爲已經深度瞭解,熟悉反而加強了陌生,這也許也屬於中國特有的知識分子與現實之關係吧。

木心的獨立其實更顯示在他的語言風格中,他之所以吸引我,很大一個原因是:他是新詩史的局外人,無論言辭的使用方法之極端抑或情慾的吞吐之坦誠,都罕見同者。他的語言走兩個極端,要麼文言突兀插入,要麼散文化得平乏,這也是正常的、受過訓練的現代詩讀者對他的不滿之處,卻是他的獨門殺器。在他極端的“觀念作品”《會吾中》(又名:詩經演)前者使用得渾然無痕,後者則稍加小說化的凝聚,成就了另一部觀念作品《僞所羅門書:不期然而然的個人成長史》。

《僞所羅門書:不期然而然的個人成長史》絕對有趣,就像一個觀念裝置藝術品,木心半個世紀廣闊的成長史,結合了以一種本雅明引文癖那樣從別人成長史上擷取下來的種種瞬間片斷,“醍醐事之”,成此怪書。其對詩歌的顛覆在於,傳統意義上詩歌是屬於非虛構作品,但木心卻大舉虛構,以組織一部成長小說的耐心去組織詩句,西方現代詩中相似的嘗試,有英國詩人豪斯曼的《什羅普郡一少年》和美國詩人愛德格·李·馬斯特斯的《匙子河詩集》,但都沒有木心此書的虛實交錯那麼渾然。

《僞所羅門書:不期然而然的個人成長史》對於木心來說,還有一個成功之處,就是他通過對命運的虛構,整合了他之前過於耽迷的旅遊詩,方賦予後者意義。那些常見於《我紛紛的情慾》和《巴瓏》中的以地名爲題的記錄詩,印象主義似的留戀了許多外國的浮光,但很多流於掠影,長篇無聊的鋪陳,盡顯了木心拿手的賦體之利弊——利在於能盡情滿足木心的感官之慾,流連光景惜朱顏,千迴百轉,交織一幅滿滿的普魯斯特式旖旎風光;弊也在於其多情,過處皆有情——這也曾是我竭力爲之,現在回看,如此種種埋藏記憶中可也,詩當節約於最痛處方允許燦爛。

愛是熟知,恨也是熟知啊。再寫下去我就準備批評他了,但我又不想批評這麼一個本色的詩人。那就給他寫一首詩吧,這纔是詩人喜歡的交流。

懷木心先生

一隻巨兔在江南那灰暗地方看雪

雪落了一個好處

它的鼻子悉悉,目光如梅伸向寥寥的題字

一隻巨兔絨毛惺忪,十字路上人人經過

經過而不知其範圍天地

而不過,它的灰渾忘了陰陽

它的前生必定是一個美男子啊

二戰的炮火僅僅使他如風、落帽

露出了他完美的耳朵

在江南那灰暗地方,月餅凍成了少女的晝夢

1946年,雪落了一段好辰光

這好男好女,不好商量,反正兩手一襟暖。

20XX。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