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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現代詩精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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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語:余光中,1928年生,福建永春人,因母親、妻子均爲常州人,亦自稱江南人。下面就由小編爲大家帶來余光中現代詩精選,歡迎閱讀!

余光中現代詩精選

  【算命瞎子】

淒涼的胡琴拉長了下午,

偏街小巷不見個主顧;

他又抱胡琴向黃昏訴苦:

空走一天只賺到孤獨!

他能把別人的命運說得分明,

他自己的命運卻讓人牽引:

一個女孩伴他將殘年度過,

一根柺杖嚐盡他世路的坎坷!

1950.11.8

  【靈感】

你光彩照人的熱帶小鳥,

歡喜在我頭頂來回飛繞,

每次在我的掌中掙脫,

只落下一片藍色的羽毛。

我把它拾起插在帽邊,

行人看到都異常驚羨。

哦,我怎能捉回飛去的小鳥,

讓他們象我樣看個完全!

1952.10.10

  【登圓通寺】

用薄金屬錘成的日子

屬於敲打樂器

不信,你可以去叩地平線

這是重陽,可以登高,登圓通寺

漢朝不遠

在這聲鍾與下聲鍾之間

不飲菊花,不佩茱萸,母親

你不曾給我兄弟

分我的哀慟和記憶,母親

不必登高,中年的我,即使能作

赤子的第一聲啼

你在更高處可能諦聽?

永不忘記,這是你流血的日子

你在血管中呼我

你輸血,你給我血型

你置我於此。災厄正開始

未來的大劫

非雞犬能代替,我非桓景

是以海拔千尺,雲下是現實

是你美麗的孫女

雲上是東漢,是羽化的母親

你登星座,你與費長房同在

你回對流層之上

而遺我於原子雨中,呼吸塵埃

1961年重九,三十四歲生日

  【蓮的聯想】

已經進入中年,還如此迷信

迷信着美

對此蓮池,我欲下跪

想起愛情已死了很久

想起愛情

最初的煩惱,最後的玩具

想起西方,水仙也渴斃了

拜倫的墳上

爲一隻死蟬,鴉在爭吵

戰爭不因海明威不在而停止

仍有人歡喜

在這種火光中來寫日記

虛無成爲流行的癌症

當黃昏來襲

許多靈魂便告別肉體

我的卻拒絕遠行,我願在此

伴每一朵連

守小千世界,守住神祕

是以東方甚遠,東方甚近

心中有神

則蓮合爲座,蓮疊如臺

諾,葉何田田,蓮何翩翩

你可能想象

美在其中,神在其上

我在其側,我在其間,我是蜻蜓

風中有塵

有火藥味,需要拭淚,我的眼睛

1961.11.10

  【春天,遂想起】

春天,遂想起

江南,唐詩裏的江南,九歲時

採桑葉於其中,捉蜻蜓於其中

(可以從基隆港回去的)

江南

小杜的江南

蘇小小的江南

遂想起多蓮的湖,多菱的湖

多螃蟹的湖,多湖的江南

吳王和越王的小戰場

(那場戰爭是夠美的)

逃了西施

失蹤了范蠡

失蹤在酒旗招展的

(從松山飛三小時就到的)

乾隆皇帝的江南

春天,遂想起遍地垂柳

的江南,想起

太湖濱一漁港,想起

那麼多的表妹,走過柳堤

(我只能娶其中的一朵!)

走過柳堤,那許多表妹

就那麼任伊老了

任伊老了,在江南

(噴射雲三小時的江南)

即使見面,她們也不會陪我

陪我去採蓮,陪我去採菱

即使見面,見面在江南

在杏花春雨的江南

在江南的杏花村

(借問酒家何處有)

何處有我的母親

復活節,不復活的是我的母親

一個江南小女孩變成我的母親

清明節,母親在喊我,在圓通寺

喊我,在海峽這邊

喊我,在海峽這邊

喊,在江南,在江南

多寺的江南,多亭的

江南,多風箏的

江南啊,鐘聲裏

的江南

(站在基隆港,想——想

想回也回不去的)

多燕子的江南

1962.4.29午夜

  【飲一八四二年葡萄酒】

何等芳醇而又鮮紅的葡萄的血液!

如此暖暖地,緩緩地注入了我的胸膛,

使我歡愉的心中孕滿了南歐的夏夜,

孕滿了地中海岸邊金黃色的陽光,

和普羅旺斯夜鶯的歌唱。

當纖纖的手指將你們初次從枝頭摘下,

圓潤而豐滿,飽孕着生命緋色的血漿,

白朗寧和伊麗莎白還不曾私奔過海峽,

但馬佐卡島上已棲息喬治桑和肖邦,

雪萊初躺在濟慈的墓旁。

那時你們正累累倒垂,在葡萄架頂,

被對岸非洲吹來的暖風拂得微微擺盪;

到夜裏,更默然仰望着南歐的繁星,

也許還有人相會在架底,就着星光,

吮飲甜於我懷中的甘釀。

也許,啊,也許有一顆熟透的葡萄,

因不勝蜜汁的重負而悄然墜下,

驚動吻中的人影,引他們相視一笑,

聽遠處是誰歌小夜曲,是誰伴吉打;

生命在暖密的夏夜開花。

但是這一切都已經隨那個夏季枯萎。

數萬裏外,一百年前,他人的往事,

除了微醉的我,還有誰知道?還有誰

能追憶哪一座墓裏埋着採摘的手指?

她寧貼的愛撫早已消逝!

一切都逝了,只有我掌中的這隻魔杯,

還盛着一世紀前異國的春晚和夏晨!

青紫色的殭屍早已腐朽,化成了草灰,

而遺下的血液仍如此鮮紅,尚有餘溫

來染溼東方少年的嘴脣。

1955.9.29

  【自三十七度出發】

自三十七度出發,地心的吸力重了。

我如登陸於木星,驟增爲二百七十四磅,

看十一個月在太空旋轉。

站在白堊紀的活火山上,獨自和恐龍羣搏鬥。

地球痙攣着,若行星之將出軌,

七色火在四周吐毒蟒的舌頭。

羣鬼譁變着,衝出地獄的大鐵門,

而且鼓譟着,追逐於我的背後;

夢魘騎我,向大峽谷的懸崖狂奔。

只有靈魂亮着,屹立於回憶的海嘯。

心的熱帶,攝氏四十度,白血球和紅血球

在血巷中賽馬。

最後,一切都歸於沉寂。

宇宙於一只停了的表,我醒來,在白色的南極。

護士立在我身旁,一頭胖胖的雌企鵝。

伸右鰭摸一摸扁平的軀體,

血冷了,我發現自己是一尾魚。

1957.9.9

  【西螺大橋】

矗然,鋼的靈魂醒着。

嚴肅的靜鏗鏘着。

西螺平原的'海風猛撼着這座力圖案,美的

網,猛撼着這座

意志之塔的每一根神經,

猛撼着,而且絕望地嘯着。

而鐵釘的齒緊緊咬着,鐵臂的手緊緊握着

嚴肅的靜。

於是,我的靈魂也醒了,我知道

既渡的我將異於

未渡的我,我知道

彼岸的我不能復原爲

此岸的我。

但命運自神祕的一點伸過來

一千條歡迎的臂,我必須渡河。

面臨通向另一個世界的

走廊,我微微地顫抖。

但西螺平原的壯闊的風

迎面撲來,告我以海在彼端,

我微微地顫抖,但是我

必須渡河!

矗立着,龐大的沉默。

醒着,鋼的靈魂。

1958.3.13

  【招魂的短笛】

魂兮歸來,母親啊,東方不可以久留,

誕生颱風的熱帶海,

七月的北太平洋氣壓很低。

魂兮歸來,母親啊,南方不可以久留,

太陽火車的單行道,

七月的赤道炙行人的腳心。

魂兮歸來,母親啊,北方不可以久留,

馴鹿的白色王國,

七月裏沒有安息夜,只有白晝。

魂兮歸來,母親啊,異國不可以久留。

小小的骨灰匣夢寐地在落地窗畔,

伴着你手載的小植物們。

歸來啊,母親,來守你火後的小城。

春來來時,我將踏溼冷的清明路,

葬你於故鄉的一個小墳,

葬你於江南,江南的一個小鎮。

垂柳的垂髮直垂到你的墳上,

等春來來時,你要做一個女孩子的夢,

夢見你的母親。

而清明的路上,母親啊,我的足印將深深,

柳樹的長髮上滴着雨,母親啊,滴着我的回憶,

魂兮歸來,母親啊,來守這四方的空城。

1958.7.14晚

  【新大陸之晨】

零度。七點半。古中國之夢死在

新大陸的席夢思上。

攝氏表的靜脈裏,

一九五八年的血液將流盡。

風,起自格陵蘭島上,

意溜冰者的來勢,滑下了

五大湖的玻璃平原。

不久我們將收到,自這些信差的袋裏,

愛斯基摩人寄來的許多

聖誕卡片。

早安,憂鬱。早安,寂寞。

早安,第三期的懷鄉病!

早安,夫人們,早安!

烤麪包,冰牛奶,咖啡和生菜

在早餐桌上等我們去爭吵,

去想念燧人氏,以及豆漿與油條。

然後去陌生的報上尋吝嗇的消息。

然後去信箱裏尋希望的屍體。

然後去林蔭道上招呼小松鼠們。

然後走進擁擠的課堂,在高鼻子與高鼻子,

在金髮與金髮,在Hello與Good Morning之間,

坐下。

坐下,且向冷如密歇根湖的碧瞳

碧瞳

與碧瞳,照出吳玲少年的影子,

照出自北迴歸線移植來的相思樹的影子。

然後踏着藝術館後猶青的芳草地

(它不認識牛希濟),

穿過愛奧河畔的柳蔭

(它不認識桓溫),

向另一座摩天樓

(它不認識王粲)。

當千里目被困於地平線,我說:

“雖信美而非吾土兮,

曾何足以少留!”

火車來自芝加哥,

馳向太平洋的藍岸。

汽笛的長嘶,使我的思想出軌——

我在想,一九五九年的初秋,

舊金山的海灣裏,

有一隻鐵錨將爲我升起,

當它再潛水時,它會看見

基隆港裏的中國魚。

而此刻,七點半,零度。

攝氏表的靜脈裏,

一九五八的血液還沒有流盡。

早安,憂鬱!早安,寂寞!

早安,第三期的懷鄉病!

早安,黑眼圈的夫人們,早安,早安!

1958.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