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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驥文現代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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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習慣了一個人出門

馬驥文現代詩歌

空寂的濱河公路上,晚風漸息

無數雷聲都在誘引着我

多少次遠行,我還是鍾愛這片河灘上的黃昏

遠處的對岸是幾座灰白的泥屋

白楊林則在更遠的山腳

我已經忘了我來這裏的本意

那也許是因爲我在晚餐後與哥哥爭吵

或者是我沒有找見那枚心愛的海螺

豐饒的芨芨草忘情地搖曳,似乎

我該走入它們中間,成爲它們的一部分

一輛舊卡車疾馳而過,隨之帶來了雨聲

無數肥碩與溫暖的雨滴,擊醒着我

它們使八月的河灘升起熱腥的霧靄

此時,我的體內只剩下我

在這片鬆軟的沙土上,我彷彿才破土新生

雨水順着髮梢和手臂又流入了河中

此刻,我覺得自己是真切的

這裏再沒有多餘的愛的侵擾,我與那些

樹叢、山地和人共同成爲這雨的根鬚

但願我不會再想起你,那會是另一種勞累

雨在最絕望時停歇了,遺留種種曖昧的水窪

烏雲已退向了山地的另一側

在傍晚的昏沉中,我感到完美

一些脆嫩的燈火在夜幕裏悄悄長出

我想我並沒有撿回那些已丟失的事物

那就讓它們沿着河水流走,而我

只能用我涉過一個個冷冽的鏡面的腳步

來涉過我這同樣冷冽的此生

浴 室

盛夏,他學日語的進度還是極慢

只吃了一半的午飯,被攤放在桌上

招引着幾隻飢餓的蒼蠅

他又習慣性地拿起了手機,覺得世事索然

已經有半個月了,他就這麼獨坐在房內

苦熬着度日,彷彿在等待什麼

午後,那趟去固原的緩慢的火車

又按時從窗外的遠處駛過

他擡起頭,覺得這房間寂靜得異常

連自己體內河流的涌動也停息了

他撇下手中已握出汗的《砂女》

走向窗前,無人的風景使他更覺得苦悶

這麼多年,他似乎一直都這樣虧待着自己

母親似乎已在隔壁房內

沉浸於她晌禮後清涼的睡意

他在牀邊呆坐了片刻

便褪去身上僅有的短褲,進了浴室

他扶在鏡前簡陋的洗衣機上,注視裸體的自己

終於不再感到孤獨,他似乎還有些愉快

假如還有什麼可期待的,對他來說

也許就只剩下這枚湯瓶中滿盈的舊雨水

只有在洗小淨的時候

他纔會變得如此專注和忘情

似乎偏執的愛總是無用的

有些時候,他提防着別人如同提防着自己

現在,在這種柔軟可觸的儀式中他覺得滿足

他從沒有想過,這一次次擦洗肉身的動作

富含着怎樣絕妙的生命意義

他又換了大淨,覺得自己像一個天使

也許,神聖就是此刻這肉體可感的輕盈

水的善意使他覺得自己還是新鮮與可愛的

並不再憎恨自己

他忽然又想起了一些人

臨別浴室,他又看了一眼鏡中的我

在永遠陌生與完美的幻影中,他聽見

那讚美的澎湃在體內的深處涌向了他的全身

讀魯迅

這裏的白天總是太過晴朗,迷亂的光

從窗戶照射進來,使他發出溫暖的尖叫

一本有插畫的《野草》夠你一生去閱讀

它們,有鱗甲的獸、女鬼和旋轉的雨

在你的手掌中緩緩入睡

像美人魚倒在海邊的血泊中,做着輕盈的夢

每次讀畢,你都忍不住要去洗一遍手

因爲,那血腥的味道實在讓人難受

然而,你還是拿起了它們

從白色的粥,到黑色的粥

一些人匆匆路過,帶着怨恨與無助

“我夢見自己在冰山間奔馳”

那身影將我湮沒,在一月的河岸

許多舊的愛與恨,又在下沉的地面上長出

開着尖刺般的小花

你忽而夢醒,從狹仄的樓梯下來

去石駙馬大街講演,背後

一個纏足的女人掩在窗後,正望着你

雨中致靳叢林師

你擡起的手臂,突然,在一扇門上,透過歲月照亮我。

——伊夫·博納富瓦

多少個夜晚我從一顆死亡的星球上醒來

一個人吞食那些老去的閃電和雷聲

四月是仁慈的,你從雨中的小巷帶來金色的

橄欖

與書籍,在昏暗的林中小路上疾馳

爲了脫卸晦悶的年月,以及它荒蕪的背影

你一次次教我在漆黑的大地上種下太陽

等待它又一次在嚴寒之季發芽

也許我們永不缺少孤獨

只是,一場細雨帶着打魚人的斗篷姍姍而來

把那些滯冷的人與失眠的人

紛紛聚攏在一次堆滿書信的酒席上

還能說些什麼呢,敬茶,又敬茶

只爲了將一位從紹興來的友人招待好

雨中的地面上又長出濃密的野草

我吞嚥它們的枝葉和根鬚,這是我的不幸

如果在冬季,這幾乎又是一場豐饒的雪

從一些沒有痛苦的人身後,徐徐降落

像月光落入河流,不知有多少人正在此刻死去

雨水喚醒了更遲鈍的種子,在地下發光

我是又一個醒來的人

從一段世紀的尾骨上,從沒有根的手中

接過這雨的光澤,進入另一場更滂沱的雨

無花果

冬日飢餓,雲中的雪意已蓄積太久

它等待一次輕盈的釋放,比如酒罈內的氣味

使他覺得內疚,就像他第一次犯錯的時候

周圍的空氣中飄滿了濃重的焦糊味

可是,忽然有人送信過來,說哥哥回來了

他年紀輕輕就去了哈密和吐魯番闖蕩江湖

我時常從他的牀鋪下翻出《雪山飛狐》偷看

也第一次知道了雲雨並非只是雲和雨

無花果代表着甜蜜和母親的眼淚,那天

我去迎接哥哥,他提着自己的骨架和一大包

無花果走來,蓬亂的頭髮像剛剛刮過一場龍

捲風

“新疆特產,新疆特產”,他嗷嗷地叫着

母親哭着,我站着,無花果的滋味讓我忘了罪

它讓人變得美麗,充滿異域的想象

彷彿一切都由冥冥中的神來決定,人的記憶

只限於記憶,哥哥變得沉默,我也變得沉默

每當提起無花果,時間像被拯救了一樣

我們的臉上都會重新浮現昔日明朗、乾淨的

笑容

就像它又一次鋪滿桌子,發出救贖般的.光芒

蒿草家族

又一次黃風,捲走了少女的嬌羞

塗抹於深山、大川,堅硬之黑,只給騾馬背上

的遠遊

指點深沉的方向,任何人也難逃太陽的戲弄

他已被熱火熔鍊成大地最完美的一座雕塑

在上升與下落之間,只有高原的海拔未曾失

他把所有的辛勞,全都積攢在手掌的中心

不使那血淚之海決堤,以防蜥蜴之夢陷入無

證的空虛

就彷彿那跳躍的星火,亦是你在荒野之上的

一次祈求

致父親

人們都說你像猴,

我說,你更像人。

一條彩虹從口中吹出,

成爲了我的眉毛,

被細細的河流眷顧的人,

總是忘記要說些什麼。

以往,不只是

背影在搖晃,

還有在海中搏擊的船,

昏暗的額頭在傍晚低沉。

我理解,父親

只是一個單細胞的生物。

他躺在四個幼小的肩膀上,

從麥穗長出,到磨成白麪,

他也會融化於我們的舌尖,

進入體內的幽深處。

秋天,玉米巨人被統統伐倒,

黃白的天空和原野,

露出尷尬的隱私。

歐亞大陸開始傾倒它的寒意,

無數素白、悽美的花在窗戶開放。

暴風雪的一夜,

父親自此,

成爲一件奔走相告的心事。

馬驥文,本名馬海波,1990年生於寧夏同心,清華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生在讀。詩作見載於《詩刊》《上海文學》《星星》《中國詩歌》等刊,曾獲第六屆“光華詩歌獎”、第三十三屆“櫻花詩歌獎”等,受邀參加第九屆“星星大學生詩歌夏令營”等活動,輯有詩歌手冊《仙雀寺》。

詩觀:詩是個人的精神圖譜,但是否存在個人。我們每一個人都生活在一個巨大的語言磁場中,我們的形成是在各種引力的旋渦內完成的。這些引力將我們撕裂,並同時帶給我們至上的愉悅。如果這是一種覺醒的話,我願永遠處在歌德所說的“個人必須再一次地被毀滅”時的那種純粹的激情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