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傷的日誌

我是你遺落在人間的傷痛，自此，你完美無暇。

你是我帶不去天堂的悲傷，自此，你殘缺不全。

子夢

你把我從睡夢中搖醒，一臉驕傲地展開一幅畫卷。眼睛緩慢地適應了光線，我看見地平線上渲染的金色遠方的雲被鍍上金邊。一個酷似你或我的天使拍打着聖潔的翅膀飛向夕陽。一路光華。

你說，這個天使是我，我正飛向天堂，金色地毯的終點是爸媽的懷抱。

我問，那我呢？

你說：天使哪有你這樣的。

我猛地把你推開，指指房門。你撇撇嘴，小心地卷好畫離開了。我躺在牀上蜷縮着，無聲地難過，無聲地落淚。這麼多年了，眼淚還沒有流乾，大概是你的淚水我也在流。

不久，你蹲到牀邊推了推我。我哭的樣子很難看，你不只一次說過。我想停止，可是眼淚不聽指揮。你說，姐，對不起，我無心的。你說，姐，你別哭了，好難看的。然後，動作中有了哀求，姐，求你別哭了。

不只是因爲這個還因爲莫名地想起姑姑多次地自言自語：逃不過的宿命，躲不掉的傷痛。還有媽媽寫的詩。

子安

我是個沒心沒肺的人，總是傷害到別人還不自知。而你又是那麼地敏感，所以我總是讓你難過地流淚。你總是說你恨我，有一次我回你一句：這是命，你羨慕嫉妒恨都沒用，生來如此。然後你哭了，衝進了天空的渲泄中。你坐在花壇上，頭髮貼着身體，淚和着雨流遍全身，我看見你的悲傷在脈絡的每一處。我跑到你身邊一遍遍地做着對不起，一遍又一遍地做。雨下了好久終於放晴了，你不哭了，什麼也沒說走回了家。而我跟在你身後一進家門就倒你身上了。醒來後看見你紅腫的眼睛。

其實我也挺恨我自己的'，如果當時我快你一點點出來，就能成姐姐代替你無聲代替你進入永遠寂靜的世界。而你會是快樂的妹妹。如果我快一點出來，媽媽就不會走了。

你哭的時候，我會莫名地想起姑姑的自言自語，想起媽媽的詩：

我在天堂凝望着你

看着你品味人間悲歡

我在天堂祈禱着你

願你擁有聖潔的雙翅

我在天堂等待着你

等你踏上金毯抖落紅塵來我身邊

我親愛的天使安

子夢

爸爸失蹤的那天晚上，姑姑來了家裏。她來的時候你跑過去問她，姑姑姑姑，你的腿呢？和爸爸一起走了嗎？姑姑厭惡地看了你一眼然後推着輪椅來到我身邊，我想姑姑此刻一定很難過。所以我說，姑姑，不要難過，我會照顧你雖然我有時候也要人照顧。然後姑姑緊緊地抱住了我，她在我背上寫：姑姑不難過，這是宿命，逃不開，躲不掉，小夢乖。我不懂，只是也緊緊地抱住了她。

後來姑姑經常會來，她總是摸着我的頭念她寫的文字，她念得很慢爲了讓我能看着她的脣分辨出來。有時候她念得快，我知道這個時候她是在自言自語，看多了，我分辨出來了，她在說：逃不開的宿命，躲不掉的傷痛。我在她手心寫，什麼是宿命？她在我手心寫，以後小夢就會懂。

很多個夜晚我都在她懷裏安睡，有的時候她會抱得我很緊，透過月光我看見她的神情叫悲傷，她在說，我只是不能跑，現在我不能走了，哥哥哥哥。

子安

我知道姑姑很討厭我可我不明白她爲什麼討厭我。後來我也就不喜歡她了。

我不喜歡她來的，雖然她炒的菜很好吃。她每次來都拉着你念她寫的文字，她聲音挺好聽的可是語調太難過好像悲傷了幾千年。幸好你聽不到。你和她在一起時從不哭，所以我也曾抱着畫板看着她們想，我是不是真的很傷人很讓人討厭。

姑姑自言自語的時候，我很想問她什麼是宿命。但她不喜歡我，我也就從沒問過。

我在爸爸房間裏找到一本相冊裏面有一張泛黃的照片，是他和姑姑兩個人。爸爸在河水裏抓魚，姑姑捲起褲管正要下去。姑姑的腿很白嫩很均細。照片後面寫了句：親愛的妹妹錦雲一定會快樂地長大，以後一定會治好腿！

子夢

又想起八歲爸爸失蹤的那個下午，夕陽是一種璀璨的金色，天地間的一切都被灑上了金粉。我等了很久不見你和爸爸回來，我一個人延着記憶中的路線找到了你的學校。正值放學人很多，有個年輕女子突然拉住了我，我看見她說：蘇子安，別亂跑。我用手語說，我是她姐姐，蘇子安在哪？

她不懂，我又在她手心寫，她詫異了。然後她對旁邊的人說了什麼，於是有很多人圍了過來。我開始害怕，以前出來都有爸爸在的。我蹲下抱着膝蓋，有滴淚流到膝蓋上。那個年輕的女子走過來想拉我起來，觸碰到我的時候你突然沖人羣裏衝了出來，你狠狠地咬了她的手然後把她推倒了。你拉我起來抱了抱我，回頭對那些人說了什麼，我只看見你的表情叫憤怒。

從那時開始害怕失去你，害怕獨自一人處在這冰冷寂靜的世界裏。

可是，爸媽在等你啊，你在想爸媽溫柔的懷抱啊。

既然上天註定如此，我又何必違抗？

子安

又是一個璀璨的金色夕陽，如同八年前一樣。我和你趴在欄杆上，遠方有片湖閃閃發亮。

你問，子安你相信天堂與天使嗎？

你的手滑過的地方留下金粉串串。

我回，信啊，爸媽就是變成天使去了天堂，他們在那裏等我，和你。

你笑，其實你笑起來的樣子比我好看多了。

我說，以後不要哭了好不好，你哭的樣子好難看。

你說，好。

然後你突然轉身與我背靠背，我掙扎，卻有一股巨大的粘勁把我緊緊粘在你背上。

子夢

子安，其實你早就知道的對不對？

我知道你被註定了將是天使安。像爸媽一樣。

我知道我被註定了將是犧牲品。像姑姑一樣。

我知道我們背上都有翅膀胎記。

我知道天堂不屬於我，所以請摘下我的翅膀助你去飛翔。

我知道我的出生只是爲了你的完美，我不抗拒。

我知道的，我不難過。

子安

子夢，天堂亦不屬於我，我不要去。

子夢，答應過你的，陪你走完春夏秋冬。

子夢，我的出生是爲了讓你的世界絢爛。

子夢，你怎麼可以讓我失言、失職？

姐姐，你怎麼可以對自己這麼殘忍？

子夢

醒來的時候什麼也看不見了，憑感覺緊抱着我的人是姑姑。她在我背上寫：子安的畫得了特等獎，被擺在美術館最醒目的位置，畫的右下角寫了“天使的翅膀帶我去飛翔，金色夕陽下，你微笑着指引方向”。

背上溼了一片。而我笑了。

逃不開的宿命，躲不掉的傷痛。

若是爲你，何必逃？何必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