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語文基礎 > 日誌 > 鐵匠公日誌

鐵匠公日誌

推薦人: 來源: 閱讀: 3.61W 次

與父親相處的記憶中,每次飯桌上端杯喝酒時,父親總要念念有詞一番,無論何時何地,無論唸到的人多或少,一定少不了五個字:“鐵匠公來吃”!三十多年,已經成自然。

鐵匠公日誌

鐵匠公去逝近五十年了,家閒聊的話題中,漸漸少了他的印跡,爲了在神龕上焚燒的紙錢灰中留下他一縷含煤鐵味的輕煙,我拿起了筆,從父親的隻言片語中捕捉其不滅的音容。

鐵匠公是一九六0年撒手凡塵的,那是正對“三年困難時期”最難掙扎的日子,他幾乎每餐飯都要從碗口邊省一勺飯給我大哥,即使是糠粑也不例外。衰老的七十八歲的皮膚抵受不了浮腫的病魔,在全家無奈至極的慘哭聲中閉上了雙眼。

鐵匠公姓吳,名曰正新,是遠洞寨上人,由於打鐵緣故,來到遠口鎮上謀生。隨着手藝的慢慢傳播,人們稱呼他爲“一發”鐵匠。此後不久,真名就很少有人提及。

父親十二歲時,我爺爺就離世而去,父親只得跟隨後娘唐氏毛妹相依爲命,第二年,娘倆便來到一發鐵匠家,拜倒在他門下學藝,掄大鐵錘,從此,兩姓人家便開始了沒有血緣的親人演繹。

一發原來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一次去地窯裏拿紅薯,三個兒子同時缺氧氣而死,鐵匠公痛不欲生,萬念俱灰,沉淪沮喪,幸虧父親服侍前後,對他以親父事之,承擔起子嗣角色,隨着日升日降,眼看春秋輪迴,鐵匠公漸漸恢復了常態。

手藝人家,發財的可能性不大,但生活還是不用發愁的。一發名聲播於鄉野,加上兩個女兒先後出嫁,鐵匠公的日子略顯寬裕。由於老年喪子,他頗顯消沉,染上了打字牌的陋習,手上的銅錢經常轉手,血汗流進了別人腰包。沒辦法,碰上窘況囊中羞澀時,便拿上鐵錘,腳步一邊邁向鐵匠鋪,嘴裏一邊哼着:“鐵棒一響,黃金十兩。”

鐵匠公自己,但從不允許我父親沾染,連看都不許看,拿他的原話告誡:“年輕人,要顧家,不得成爲敗家子。”用現在時尚思維分析,那時候,他處於二難尷尬:明明懂得敗家的是個深淵,自己卻又忍耐不住往下跳,他是想用無聊的方式慰藉無聊;一方面又約束我父親不得妄爲,做個走正路的人。

好難爲他喲!

由於精神打擊太大,鐵匠公脾氣反常,授徒方式雖然嚴格且有方,但有時卻很粗暴,關鍵時刻徒弟們打偏了一錘,他就眼睛一瞪:“你眼睛瞎了?”嚇得下手人戰戰兢兢。徒弟去邦洞鎮挑鐵,要在規定時間回返,不得稍有誤工,超過時間不回來,定然要被詢問原因亦或是臭罵一通。父親十六歲那年,鐵匠公讓之掌火(出師的'前奏),自己則在一邊監督。父親和師兄打完一把鐮刀,正要往水桶裏淬火,鐵匠公嘴巴動了:“重新打!”父親與師兄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四隻眼睛疑惑而又詢問地望着師傅。鐵匠公不答話,隨手拿過一把現成的鐮刀丟在地上,自個兒抽菸去了。師兄弟倆只得重新將不合格的鐮刀伸進火爐,三十分鐘的大汗流淌,終於弄規範了,父親將成品放入水中。淬火出來,鐵匠公用一塊石頭往刀口上輕輕一碰,刀口缺了一角,他臉色驟然垮下來:“吃水時間(土語:淬火)短了,刀口嫩,容易缺;時間長了,刀口才老,難磨,不鋒利,這是關鍵……”父親唯唯喏喏,只得又打第三遍。

父親從小挨飢受凍,承蒙一發收留,內心早就以父親事之,對鐵匠公的責罵與粗暴,當作父親般教訓,過後就忘了,照樣潛心幹活。可別人……有一次,鐵匠公的親侄兒與他做下手,打殺豬刀,當時天氣又熱,身體又累,不小心打偏了,將刀鋒弄了個口子,鐵匠公暴吼一聲:“你眼睛打蚊子去了?”對方忍無可忍,丟下鐵錘:“我不幹了”憤然而立。正在氣頭上的鐵匠公脫口而出:“不打就滾!”轉身對我父親,“老八(我爹的小名)你來打!”自此以後,父親便得了一發的真傳。父親十六歲出師,那天,鐵匠公在鐵砧上、煤爐上點了香,燒了紙,簡單儀式結束後,他說:“老八,手藝技術無止境,要做到老學到老,用良心爲老百姓打鐵,從今天開始,我到死都跟着你!”瘦弱的父親望着師傅,感激淚水化作情愫波濤:“爹”又回來了,“家”又完整了!

也許是前世擦肩而過時意外的回眸,換來今生異姓相逢。鐵匠公與父親情勝父子,那該是百世修緣。父親的虔誠與恭馴,讓一發的喪子悲情得以解脫;父親以“父”事之的盡責盡孝,讓鐵匠公慈父胸懷得以漫溯與迴歸。一發對技術的精益求精,讓父親兢兢業業,一絲不苟;一發對手藝的執着與不懈,讓父親心無旁騖,吃一行,愛一行,鑽一行,生計路上有着落。這一對“父子”在磨難中的巧遇,情感的相互依貼,實爲淳樸人性的美好皈依,是患難與共的至真涅槃,是人間純情突破血緣的昇華!

寧可自己浮腫而死,也要省下一口給“孫子”,世間真情莫不過如此,這,就是我們家的魂!

年輪日月轉,半個世紀於風雨中悄然滑過,當下紅塵飄蕩,金錢意識主導凡夫俗子,“貧窮則父母不子,富貴則親戚畏懼”漸入衆生大腦,親情、友情、愛情蒙上了鉛華銅味。人到中年的我,每每悲哀於此時,懷念的思緒將自己魂魄拉回到已經作古的父親身邊,聆聽“鐵匠公來吃”的熟悉聲音,親情、真情沿時空隧道剎那間而至,我的靈魂頓時沐浴在溫馨裏。

我呱呱墜地時,鐵匠公早已入土,由於貧窮,他沒有留下畫像,無緣仰睹其慈容笑貌。除留下一把手錘外,其它遺物皆無,我根本找不到遙寄懷念的情感結,幸好的是,我入了教書匠行列,成了一位名符其實的“匠”,算是承接鐵匠公和父親的衣鉢了。雖然生性愚頓,技術不精,但眼睛不敢斜視,且一直風雨兼程。這,也當是給鐵匠公一份祭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