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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夢魘日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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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稍稍打個盹。

清明夢魘日誌

在明晃晃的略帶冷寒的月光下,我用古舊的酒杯盛滿一杯酒,酒中倒影着月亮的一尾悽清的剪影。然後,迎着逼仄的月光,滿杯清酒在空氣中劃出冷冰冰的半弧形,濺落在剛翻的黃土裏,發出低沉的咕嚕聲,但很會歸於死寂,絕對的死寂。黃土上只有一道淺淺的水痕,裂開哭喪的笑容,木訥訥地望着高高的天。

檀木香兀自燃着。在無風的夜裏,一寸一寸的香筆直地向上延伸,像一條從地上伸到天上的繩子。香的味道是濃烈而苦澀的,尤其是在闃然寂靜的夜晚。我靜靜地盤腿而坐,雙目閉合,雙手合十,默默地念着她的名字。

兩年前的一場滔天洪水,捲走了妹妹粉紅的髮卡。我伏着一截木樁,追了三天三夜。在一處激流漩渦中,洶涌巨浪打翻木舟,也打翻我尋找的方向,從此那支髮卡便消失在我的.視線裏,與此同時,妹妹也遠走他鄉,音訊難尋。唯有每年的清明,方可與流浪的妹妹重逢,僅此一次。

據說,死後三年之內的靈魂,是流浪荒郊野嶺的孤魂野鬼,經受風吹雨打,飽受孤獨寂寞。

妹妹的腳步聲很輕很輕,低不可聞,不過那股熟悉的體香,很遠就飄進我的鼻翼。我沒有擡起頭,亦沒有睜眼,但看到了妹妹相對而坐,疲倦的身體比起以前更加瘦小了,頭髮凌亂而稀疏,雙眼遊離而空洞。我記得清清楚楚,妹妹彌留之際的頭髮忽然掉光了,眼睛則慢慢地渙散,終究是抵不過死神的催逼,去了一個寸草不生的荒寒之地。

時隔一年,妹妹更加無精打采了。自坐在那裏,她就不說一句話,我也沒有問她。等了好久好久,不見其他的人來,於是不得不睜開眼環顧四周,但四周寂黑一片,沒有任何聲音,充滿檀香的空氣令人嘔吐。這次我真正看清了妹妹。還是那件過時的不相稱的黑色衣服,罩在身上空蕩蕩的,腳上套着一雙灰色的針織單鞋。妹妹顯然走了很遠的路,鞋底全是粘稠的泥巴。毫無血色的臉上冒出顆顆汗珠,那是氣力不支的緣故。而左耳依舊流出血色的膿水,一直流進脖子裏。這麼久的時間了,左耳的傷口還沒癒合,看來是永遠癒合不了了。

妹妹是被庸醫誤診,做了大腦的手術,而後傷口發炎,膿水像滔滔江河,自左耳汩汩流出,淹沒了妹妹短暫的人生。即便我不願相信一位如花似玉的少女,就這樣去了另一個地方——荒涼的、寒冷的地方,但還是不得不承認既定的事實。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真實不虛,就發生在我最近最親的人身上,是那樣鮮明和驚悚,以致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我害怕任何與死亡有關的字眼,害怕聽到任何關於死喪的消息。

我倒滿一杯酒,隔着三炷香,遞給妹妹。哥哥能做的只有這些。一杯清酒,可以稍稍驅寒,在這個冷冰冰的夜晚。妹妹木木地接過,一言不發。然後高高舉起酒杯,一口氣喝光。我們之間陷入深深的沉默。

是奶奶打破了沉默。奶奶老遠就用渾濁的聲音直呼妹妹的小名,雖然我沒有聽見,但是我是知道的。她們的交流方式,我這個半死半活的人,雖然沒有經歷,卻是格外瞭解的,就像我瞭解一個人死後靈魂存在天地間。果然,妹妹迅速地轉過頭,朝着一個黑漆漆的方向直直地望去。我是沒有看見奶奶,但妹妹是看見了。過了一會兒,聲音越來越近,我知道奶奶快到了。於是連忙備上一杯濃烈的高粱酒,雙手恭恭敬敬地捧過額頭。

奶奶從沒想過見我,她恨我,所以我的眼睛是看不到她的。奶奶死前,我作爲嫡系孫子,卻沒有趕回來見老人家最後一面。有什麼比死離死別更重要?等到我忙完考試,只能雙膝跪在一抔黃土面前,涕淚縱橫。奶奶沒有原諒我,還有一個原因是因爲我經常對妹妹的打罵,妹妹從不還手。每一年的清明節,我都沒有看見奶奶。也好,我是個不肖子孫,免得讓奶奶生氣

奶奶沒有接我的高粱酒,徑直拉着妹妹的手,打算離開。我只能用悽苦的眼神挽留她們。妹妹的雙眼忽然有了神采,滿含深情地看了我一眼,我從那一瞥中讀到了依依不捨的含義。我看見妹妹在原地掙扎,也聽見奶奶的勸阻聲,一如既往的固執。妹妹最終還是留下來了,陪着她的哥哥,奶奶卻滿臉怨氣地離開了。

然後趕來的是爺爺。爺爺在我父親出生前,就撒手人寰。而我,也只能大致的推測出他是我的爺爺,是我父親的父親。這個沒有盡到一家之主責任的男人將奶奶沒喝的高粱酒一飲而盡,然後嚷着我滿上。我不敢不聽,因爲爺爺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無賴地痞。爺爺就那樣一杯一杯毫無節制地喝光了我的高粱酒,還想打我清酒的注意。他喝得很醉了,走路已經踉踉蹌蹌,回去一定會被奶奶質問。他也意識到自己喝醉了,不打招呼地離開了。自始至終,都沒有看我。我感到自己是個局外人。

外婆從來就不打算來,因爲姓氏的偏見,她不承認我是她的外孫。今天她恰好路過,不得不顧及臉面稍稍停留。外婆帶來了我的小舅子。小舅子和妹妹的遭遇差不多。十二歲的時候,他下車的時候摔了一跤,就再也沒起來。一個風華正茂的少年,離開人世幾十載,模樣還是沒有多大改變。外婆看見最喜歡的高粱酒已經沒了,氣憤地不說一句話,雙眼直愣愣地盯着我,彷彿要把我吃掉似的。於是立即牽起小舅子,一臉憤怒地走開了。

後來還來了許多人,我都記不清他們的名字了。他們匆匆地來,匆匆地走,沒有說一句話,沒有停留半刻鐘。只有在喝我的清酒時,才留駐一小會兒。他們中有我親近的人,卻沒有坐下來陪我說說話,聊聊天。而我,一直以來就是一個孤獨的人,只有妹妹,她一直坐在那裏,自始至終地坐在那裏,一言不發。像生前一樣陪伴着哥哥,無論何時何地,都陪伴着打她罵她的哥哥。

三炷香快要燃盡了,妹妹還沒起身。我不忍心讓她獨自流浪在異鄉,但是我的時間不多了。我必須得走了,但是我又絲毫沒有走的慾望。當三炷香燃盡,我再想離開也不能成了。在最後的時刻,我突然做了一個瘋狂的決定,不離開了!我不願回到那個活生生的世界,雖然這裏也讓我感到孤獨。我要在這裏陪着妹妹,在這個陌生而冷酷的環境裏,這個終年寂靜漆黑的世界裏。

妹妹似乎知道我的想法,立馬擡起頭,我看見她的雙眼流露出焦急。我忽然意識到她要做什麼了!但終究是晚了一步!她用蒼白的手熄滅三炷香,斬斷我的妄想,我是不得不回去了!

靈魂渙散的剎那,我瞥見妹妹的影子在殘香裏漸漸消散。然後,那毫無血色的臉上,滑下兩行清淚……

我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