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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銅色馬褂日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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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去世那年,我正上初二。幾場秋風秋雨過去,校園裏潮溼僵硬的地面上,飄落的桐葉結了一層厚厚的白霜。霜華如雪,晶瑩透亮。終於熬到週六了,臨近中午,天仍然沒有要晴的意思。鐵青色的濃雲一動不動,像誰惹它生了氣,滿臉的怨情似乎能擰出水來。我渾身感到發涼發冷,上下牙齒不時地打鬥,早餐那幾片混着鹽水的冬瓜和半個胖得發虛的卷子,熱量本來就不怎麼夠,這時也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我又一次裹了裹套在身上的長短不齊的布衫,揣上手,魂不守舍地看着臺上老師的絮絮叨叨,心卻早已飛了。

古銅色馬褂日誌

在那個靠工分吃飯的年月裏,由於家父體弱多病,母親自然就成了我們家裏的頂樑柱。她每天得像男勞力一樣下地幹些笨重的粗活,從早到晚,無休止的勞累,回到家後,經常是腰痠腿疼的。奶奶看在眼裏,疼在心裏,主動地承擔起了操持一家老小吃穿的事務。我是自幼跟着奶奶長大的,奶奶非常寵愛我,我過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優裕生活。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奶奶爲人性格溫和,心靈手巧,雖然當時是一雙纏裹的小腳,但幹起活來非常利索。

奶奶在時,無論吃飯還是穿衣,我們一家人從來沒有感受到委屈。奶奶做飯,總是變着花樣地滿足我們。她有時自己不定從哪弄點野菜,給我們沓菜饃裹菜莽;有時剁點黑菜,摻些粉條,包成餃子或角子;實在是連一點菜也沒有了,她便把麪糰成團,捏成小白兔或藍馬噶的樣子蒸着吃。至於穿的更不必說了,過慣了苦日子的奶奶很會想辦法,她不但能把大人穿舊的衣服翻翻面改成小孩穿的,而且還能變換出各種花樣來,讓一些原本是破破爛爛的東西,大放異彩。

奶奶有一手過硬的扎花剪紙藝術。每年的元宵燈會,我們姊妹幾個挑出的燈籠幾乎都不一樣。其新穎別緻,在全村無與倫比。奶奶剪的“喜鵲報春”“小老鼠爬燈臺”“花公雞叨蘿蔔”等惟妙惟肖,生動逼真。每到最後的會燈時,其他家的只能是自慚形穢,退居一旁。我家的幾盞花燈成了全村大人小孩爭看的對象。當時我們姊妹幾個都感到無比的自豪。奶奶平時爲我們姊妹幾個做的衣服,無論單衣棉衣,還是上衣下褲,不但是件件合身,而且樣樣好看。尤其是衣兜的縫製,非常講究。大的小的,真的假的,斜的平的,帶蓋的,上下翻的,花樣翻新,個個精緻,穿出去常讓人嘖嘖稱讚。

下課鈴終於響了,我收回神來。未等老師走出教室,同學們各自收拾着準備回家了。我掂上書包,奪門而出。一路上,無心領略自然美景的我,小跑似的向家裏趕去。風呼呼地吹着,天仍是陰沉。我喘着粗氣,心是熱熱的,鼻眼是水溼的。五六里路只用了十幾分鍾我就到了家。正巧,午飯剛做好,是蘿蔔疙瘩面,一家人誰都還沒有吃。母親一邊說“大功臣回來了!”一邊先給我盛上一碗,稠稠的。我撂下書包,二話沒說,便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

聽母親說:“天太冷,知道你今天要回來,我給你趕做了一件小棉襖,也不知合身不合身,等吃過飯,你試試。”說着就離開了。我只顧勾着頭吃呢,沒有回答。待喝了兩大碗,抹抹嘴後,才答非所問地說:“今天的疙瘩真好吃!誰做的?”母親正好又走了回來,笑笑說:“我做的!試試這個!”我帶着懷疑的目光望了望母親。這時,我纔看清母親手裏提着一件古銅色的棉襖,好像是新的,面子上的絲線還放着光呢。

我趕忙走上前去接過,連身上的.布衫也未顧得脫,就穿上了。你別說,大小還正合身。母親讓我轉過去,前後看了看,似乎露出了滿意的笑容。我高興地蹦着說:“媽媽,你真偉大!”說罷,我舉起手抱着了母親。沒想到,這一“抱”卻發現了問題。兩個袖子都短了半截,剛過胳膊肘,似乎還不一樣長,但如果不是穿上仔細看,還真的看不出。我不由得大聲說:“這哪裏是棉襖,分明是個馬褂!”

母親收起了剛要綻放的笑容,說了聲:“馬褂就馬褂吧,只見你個子長,忘了胳膊腿兒都長了!”說罷,母親讓我站好,把釦子扣上。這一整不當緊,暴露的問題越來越多,對門線翹的五組釦子,只有脖裏的一組還對得上,但又扣不上;如果硬扣上,勒的脖子疼。我有些埋怨了,“做都沒做過,你會嗎?”母親笑着說:“不正學着嗎?!”

我開始認真反覆地查找起毛病來,首先發現的是殘缺不全,整個襖上裏裏外外竟然沒有一個兜;又仔細一摸,襖裏面疙疙瘩瘩的,好像有些棗核似的東西。我不滿地質問母親:“這裏面到底都隱藏着些什麼?”這回母親笑得更歡了,前仰後合,像一個小孩子似的。等返過勁來說:“花(棉花)還沒有來得及彈,剛買了塊面料,怕你冷,就先做了。”我當即就想:“虧您想得出!”於是就要脫下來,只聽母親說:“天太冷,別脫了,等到晚上吧!”

我沒聽懂母親的意思,由於確實天冷,還是穿着舒服些,便沒再堅持。等到了天黑,母親很晚纔回來。一家人做做吃吃,洗洗涮涮,待母親忙過之後,我們姊妹幾個都已酣然入睡了。一夢醒來,我發現堂屋箔籬子外間的小煤油燈還亮着,一個又黑又大的人影在牆上來回晃動。我好奇地躡手躡腳走了過去,原來是母親正在比對着縫扣鼻。

由於我的猛地出現,母親一點也不妨,看到有人來,慌亂中手指被針紮了一下,血很快地流了出來,我趕忙找東西爲其包紮。母親笑笑說:“傻孩子,不礙事,睡去吧!”一邊說,一邊用嘴舔舐了一下傷口。我聽到母親唏噓了兩聲,頓時感覺到有些對不住母親。於是再也不敢輕舉妄動,只好睡去了。

可當我回到牀上,翻來覆去,再也無法入睡,想想白天自己對母親的態度,感覺到太不應該了。母親爲了這個家付出真是太多了!每天像騾馬一樣的苦力自不必說,自奶奶走後,操持這一大家子容易嗎?吃喝拉雜睡,哪一項能少了她呢?不就是在針線活上欠缺點嗎?況且正如她所說就這不也正學着的嗎?想到這些,往日裏母親對自己的好,又一幕幕展現出來,我的眼似乎有點腫脹了,繼而一滴滴的晶體物滾落下來,打溼了頭邊的枕巾。不知什麼時候,我才又睡着了,一直到天亮。

那一夜,母親是怎樣度過的,我可以想見,但我說不清。我只知道,當我上學走的時候,母親再次讓我穿上那件古銅色的馬褂,不但釦子全對上了,而且馬褂裏子上還縫了一個大大的衣兜,堂屋外間的桌子上多出了一大把棉種。此後,那件古銅色的馬褂,伴隨我度過了好幾個寒冬,白天我穿上它,夜晚我把它蓋在腳下。它始終溫暖着我的周身。

古銅色的馬褂呦,你讓我這輩子怎能忘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