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書的舊時光的散文

《在新意識形態的籠罩下》，狀態可借，架位上為何找不到？

放大檢索截圖，館藏地一欄，分明寫着：典藏書庫。

典藏圖書，不可外借。

那一雙清亮的眸子倏然暗了下去。

戳心的解釋，早習以為常，你就是一台復讀機。但，你卻從不敢對視那一雙雙求而不得的眼神。同是惜書人，你懂得覓而不得的心理落差。然，身為圖書管理員，你更疼惜這一批圖書的流離之苦和流通價值。

遙想當年，這一批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出版的圖書，一出出版社，新華書店遛一回，就轉赴高校圖書館。

裝磁條，蓋館藏章，加條形碼，貼書標，制目錄卡片，分類上架……在窗明几淨的“閨閣”裏，有身份標識的她們，是一羣飄着墨香的靜姝，亭立於書架上，盼迎有緣人的垂顧。

採訪老師的加工，書庫管理者的梳理，跑庫員的找尋、登記、外借、回庫……在温熱的掌心間流轉，她們與有緣的學子相遇、相知、相愛。

月續一月，她們以春風化雨的姿態，播傳知識，釋放快樂，浸潤心靈。

年復一年，她們用熒熒的燈塔之光，導航一批又一批學子的人生和追夢之旅。

手手相傳中，封面有了污漬，內文有了劃痕，書脊有了裂口……但，略有滄桑的書影，卻活泛着閃玉般的光，氲出時光皺褶裏的沉香。

然，一紙高校院系合併政策，她們就被踢出書庫，賤賣或轉讓。

2008年，一間幽暗的地下室，你看到了她們。

偌大的暗室，全是層疊的書，從門口堆壘到窗台，雜亂無章，橫七豎八，活脱脱一個“難民”收容所。

浮塵潮氣，沖鼻而來。

那位捂着鼻子的美女，站在門口，她的尖跟下，躺着一本巨型藍皮書。

她嗡嗡地説：這一屋子書，全送你們了。兄弟院校，就不用辦交接手續了。搬完了，掩上門就是了。

一交代完，她躲瘟神一樣，疾奔而去。

你蹲下身，摩挲着黯塵拂面的她。你的眉眼裏，全是疼惜。

小鄭，啥書，那麼寶貝？於老師半眯着眼，一副瞌睡人的樣兒，湊了過來。他的懷裏，摟着個大西瓜。

他是你多年來“淘”書的最佳搭檔。杭州，寧波，各大書城，只要出差購書，後勤部總委派他出車。長你一輪，他也屬雞，行事妥帖，隨叫隨到。一大早，你正出門，他的車就侯在小區門口。黃老師、楊師傅、周師傅和王師傅，全在麪包車上，集結完畢。

“領導增派的活。大暑天的，讓我接送你們。”他解釋了一句。一縷兒煙圈在他疲倦的面容上逗留。

謝謝啦。你掃了一眼，順口一句謝，就上了車。

魯迅作品賞析大辭典。於老師辨認着讀出了書名，你也回過神來。

多好的.工具書啊。湖藍硬麪，印製精良，紙張白皙，10開本。噓，這個心肝兒，我私藏了。

你捧起書，給他遞了個眼色。

幾張球桌一拼，就是個臨時戰場。

你是唯一的女性。原地裝書，就是你的活。黃老師分好工，一羣人就幹起來。

搬書，打包，堆放，裝車，他們手裏忙着，口裏也不閒着。

一忽兒，談的是考駕照與潛規則，一忽兒説的是部隊野營與拉練，又一忽兒，又聊的是魚兒咬鈎、提竿術與活蒸海鮮的妙招……浮塵飛揚的地下廳，遊移的話題，夾着天南地北口音的打趣，令你樂不可支。但你支稜着耳朵，只是聽。

因校舍緊張，這一批圖書，輾轉到了你所在高校行政樓的地下室。同一年，她們的陣營裏，陸陸續續又湧入來自其他分院的“遊民”。

歷盡遷徙的她們，與蟲豸為伍，和黑暗結伴，困於地下室。

初始，兼任編目的你，也曾用心地挑選了一些文學類圖書，編目，入庫，上架，進入流通。

隨着館室擴建，購置經費上漲，新書越買越多，舊書已無暇兼顧，誰又會記得她們？

你記得她們。無數次，心虛的你，輕提鞋跟，貓一樣從小黑屋前走過。一屋子，嘈嘈切切，她們在密語，卻沒達成出逃的共識，只是擠塌了一堵老牆。

這一囚就是十年。2017年，為迎接評估，即採編，即打包，她們編入“典藏書庫”，化為獨立學院館藏評估的量指標。

使命終了。一捆捆舊書，往過道一放，堆壘成山。緣來緣去，這一批落塵十年的舊書，擔了“典藏書庫”的虛名，轉而又淪為地下過道的一處風景。

最好的時光，在書中。

幼時，你摟着小妹，坐在高高的門檻上，看《長阪坡》，翻《孫悟空三打白骨精》。亞弟以金竹為鞭，滿院子轉，追假想敵。

上學時，書是課本。一豆燈下，你偷讀小説，《人生》、《沉重的翅膀》、《第二次握手》、《北方的河》，父親帶回啥，你就讀啥，雖則囫圇，但肚子癟癟的你，心裏卻自足而快樂。

工作時，書是教材教參，也是自考教程。

成家後，書更多的是閒書了。刺蝟買，你也買，小小的組合櫃裏，擠擠挨挨的書，都是喜看的。漂居東海後，置家買書，一切又從頭來過。

淘書的日子，你的案頭，也悄然豐富了。有了張效民主編、四川辭書出版的《魯迅作品賞析大辭典》，赫然在列的，還有大小開本的中外“靜姝”，域外詩叢的《意象派詩選》，譯文出版社的《章魚》,浙江文藝的《泰戈爾散文詩集》、三聯書店的《顧城詩全篇》、《海子詩全篇》，林語堂全集，論語別裁，紅樓夢詩詞評註（內刊）……

她們，從時光的深處，被你打撈出來，奉為上賓。出川時走失的舊書，以另一種“順與淘”的途經迴歸你的案頭，帶着青春時代的印記。黴味淡淡的她，和着詩香的她，伴你入眠。

盈握於掌心的，除了文學工具書，就是《情詩與夢幻》了。吟哦一首詩，凝視一幅畫，冥思一段時光……一股薄荷的清甜之氣，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低徊不去。

一些過氣的故物。至於嘚瑟？也許，有人會嗤之以鼻。但，在你的心裏，她們，雖是自娛的寄物，但也銘留着一些舊人、舊情、舊夢。

你猶記得，那年“淘書季”的點滴，和洽的相處。

飯後小憩。你在兩株鐵樹前來來回回，瞅一回狀如鳥巢的雌花，又盯一回形似菠蘿的雄花。傘狀的綠枝，環護着橘黃的花冠，一種無法言説的吉祥，柔柔地，盈滿你的心田。蘇鐵開花，是那般的靜好。

他們，散坐在廳外的樟樹蔭下，吹過堂風，啃瓜，打盹。一言不發，也是那般的靜好。

蟬們，也知趣地止了聲息。

那時節，於老師家是有病人的。大兒子出差在外，術後的妻子躺在醫院，讀高中的小兒子守白天，他守夜晚。家有病人，週末又沒加班費，他有理由拒絕的。但，他每次都主動出車，幫忙打包，有時還自掏腰包買水果。

一隻龜，一盆蓮，一棵萬年青，都是於老師出車時順捎給你的。

一缽脆甜的紫桃，是楊師傅一大早從校園外牆摘給你的。

一把青青的韭菜，是周師傅親自栽種割給你的。

舉手之勞。四個字，就涵蓋了他們善解人意的細膩和真心。

一包煙，一瓶水，幾個水果，一聲謝謝，便是你感恩的全部。

稱於老師時的敬重，叫師傅時的謙和，幹活時的同甘苦，出自真心和一視同人，或許，才是你與他們的和洽之道。

橘黃的花冠，是書，是知識。

傘狀的綠枝，是你，也是他們。

你，喜歡舊書，喜歡蘇鐵，更喜歡他們，和他們一起淘書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