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榕樹散文

那棵榕樹就長在村頭。

它破爛得剩不到一半的身子一眨眼就會全部爛掉似的，如單腿的人長年累月地站著路邊。太陽西斜的傍晚，它的影子會爬到路面躺一會，其餘時間都落在路邊的小溪裡。它的樣子，多少次使我想起村裡牙齒都不完整了的老人。

然而，與榕樹一比，我想村裡的人再老，也不敢在榕樹面前稱老了，也沒有臉面擺老了，就是兩三個老人的年齡加起來，也不知道有沒有榕樹的一半，他們爺爺的爺爺說很小就有了這棵樹，他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說很小就有了這棵樹。但是，老人們的表現比榕樹明顯老許多，吃豆腐感到累了，喝開水感到吃力了，手腳不聽使喚，嘴巴張大半天卻把東西送到鼻子裡去，拿著褲子穿到身上到處找褲子，而樹呢？雖然只剩下半邊身子了，雖然在冬天裡沒了保留一片葉子的力氣，但春天一到，又沒忘記發出新芽來，一點也不比其它樹遲。好幾次，有人認為這棵樹死定了，但那人死了好多年，這棵樹還像快要死似的活著。

村裡有的人給我說起事來，總以為自己鬍子長，知道得比地上的泥沙還多，其實他們都忽視了榕樹的存在，而且比榕樹知道的少得可憐。榕樹聽著每個人的第一聲啼哭，也看著村裡人在哭聲中走得好遠，遠在另一世界。它每天都在看村，看著樑家的雞啄了黃家的雞三條毛，而樑黃兩家的孩子明天要結婚做親戚了；它還看著一頭牛騎到了另一頭牛的上面，雖然他們的主人昨天才吵了架。晚上人睡著的時候，榕樹是不睡覺的，即使一點光也沒有，它都在聽村，誰的手腳不乾淨，偷了別人田裡的水，誰爬了誰的牆頭，鑽了別人的被窩，你以為它不說就不知道麼？難怪有人左看右看都感到這棵樹不那麼順眼：怎麼會有這樣一棵樹？怎麼樹會長在這個地方？

人們出村的時候，從榕樹旁邊經過，常常沒有注意到榕樹的存在，但在外面呆久了回來，一看到那棵老榕樹，就知道快到家了，心裡就有一種暖意。誰要找自己的村子，告訴別人什麼呢？首先想到的會是那棵榕樹：什麼地方是山口村？你看到路邊有棵榕樹的就是。

夏天一到，過往的螢火蟲在榕樹上歇腳。村裡的孩子就會拿著玻璃瓶，把螢火蟲捉到裡面學古人“鑿壁偷光”。旁邊魚塘裡的蜻蜓，有時也在樹杆上過夜，他們還往往不知醒，捉到了籠子裡還在睡覺。這些蜻蜓的尾巴第二天就會被五花大綁著“放飛機”，然後被用來喂樹上的螞蟻。這些孩子中有一個是我，我小時候的生活是和這棵榕樹融在一起的。孩子們整天爬到樹上去，又從樹上滑下來，大家都說這些孩子就像他們父親一樣調皮——父親是在這棵樹玩大了，兒子又玩這棵樹長大，誰也沒留意到這麼一棵不那麼起眼的樹居然玩大村裡這麼多人。

一天，有孩子從樹上掉下來。大人們開始怕這棵樹，怎麼會有一棵這樣的樹？這樣的樹在這兒幹什麼？人們一下子有了砍伐這棵樹的理由。

就在那幾天，一場罕見暴風雨，把那樹連根拔起。那棵和村裡人生活了這麼久的樹，沒打一聲招呼就走了。

村頭空白了。原來以為那榕樹倒下去的地方會長出新芽來的，誰知沒有，不知為什麼，那棵榕樹把什麼都放棄了，包括生存。這時候，村裡人突然感到：這地方多麼需要一棵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