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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往的河流之一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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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南方,人們的成長,生活的喜怒哀樂,幾乎都伴隨著一條河流。

過往的河流之一散文

——題記

故鄉小村旁那條河流,村裡人一直叫大河。說是大河,其實不過是灌江主流上的一段,秋冬枯水,大人挽起褲腿可以涉水過河,最窄處小孩子隨便扔塊石頭就到對岸;春夏洪水猛漲時,最寬處也不過一百來米,最深處,不知道,從來沒人在漲洪水時測量過。只記得從上游無數條小溪山澗躥出來的挾帶著枯枝敗葉或者臨江人家的木料門板之類的洪水,奔騰著,喧囂著,發出的聲音,像無數匹野馬嘶鳴,像傷心到極致的女人哀號,像找不著母親溫暖懷抱的幼兒驚哭。在發洪水的夜裡,這聲音常常讓人睡不著覺。

洪水過後,枯枝敗葉隨性地掛在河邊的叢竹、古柳軀幹上,或者將河灘上一叢一叢纖弱的紅柳壓得幾乎貼在鵝卵石上。洪水消退之後,村裡人第一件事不是看稻田是否遭到侵襲,而是到河邊將那些枯枝敗葉盡數搜刮下來,打成捆,扛回家,燒灶火,煮豬潲,這些可是上好的柴火呢。老天爺送到自家手邊了,不去收回來,說不過去。

小時候,每年洪水過後,我們就屁顛屁顛跟在祖父身後,到河邊去收集洪水帶來的枯枝敗葉,村裡人稱之為“浪渣柴”。迄今仍記得故鄉有一首山歌開頭這樣唱:“去了去了又轉來,如同水打浪渣柴。”後來知道那是一首情歌,說的是一對偷偷相愛的青年男女分別時依依不捨一步一回頭的情感。小時候懵懵懂懂,哪知道這些,只知道洪水下來時那些浪渣柴彷彿鋪天蓋地而來,在浪頭推湧下,一波一波,起起伏伏,很是壯觀。洪水中也漂浮一些粗大的木料木板,村裡青壯年中水性好而且有勇氣者,穿一條短褲,赤露上身,看準了,躍身洪水中,追逐那些粗大的木頭木板,借水勢推到岸邊,可以賣,可以用。當然,洪水中攔截有風險。灌江沿岸,每年洪水時節因此送命者時有之。與故鄉小村隔河相望的一個村子,就有一個水性極好的被衝到下游的水口廟下面捲入石崖再也沒浮頭。聽說他新婚不久的妻子,半年後嫁給了他弟弟。

洪水將河床填塞得滿滿的,生長著古柳叢竹的河堤下,與河中心洶湧澎湃形成顯著反差,平緩溫柔地似乎看不出流動。這些大大小小的水灣,是魚兒避開洪水衝擊覓食的好地方。村裡人在這裡張開一種可以輕便收攏的漁網,他們稱之為搬罾。一放一收之間,可以捕獲幾條大鯉魚,最不濟,也有刀鰍、川條子、紅翅、清水公這些小魚。

故鄉小村身邊這條河流當時怎麼有那麼多的魚。春天,樟樹落葉,洪水未起,村裡人傍晚時分在湍急的淺灘裝上魚筌,第二天早上,每個魚筌裡,擠得滿滿的全是手指大小的魚,那魚,粉嫩香甜,村裡人叫它們油魚仔。油魚仔很傻,只要領頭的朝哪裡遊,後面的絕對不轉向。後來看了關於大馬哈魚和候鳥萬里遷徙的電視,才知道動物的“鄉愁”從某種角度看比人類更甚,它們繼承的基因記憶一直不會改變,總會回到自己的出生地去完成傳續後代的使命。故鄉小村人們魚筌裡擠滿的那種油魚仔,未嘗不是像大馬哈魚一樣,一直不變地在萬物復甦的季節,走著一成不變的路線,要回到它們的出生地去。可惜的是,遇到萬物靈長的人類,對它們實施了截殺。

對於不會搬罾也不會裝魚筌的人來說,感受故鄉河流魚類之多,只有在了。

秋風起,秋草黃。故鄉小村身邊的大河顯露出她溫柔的一面。河邊古柳、叢竹,河灘紅柳、魚竄條、黃荊條,還有瘋長的辣蓼草,安靜地享受著秋陽的撫摸。曾經水草飄搖游魚嬉戲的河床一截一截地緩慢地裸露出來,如同羞澀的美女逐漸退下遮掩美妙酮體的衣裙。河灘清淺,最淺處水剛好沒過腳面,深的地方也最多在大人的小腿肚一半。水下的鵝卵石,青的,黃的,白的,黑的,紅的,色彩斑斕。有時候,翻開一個大一點的石塊,會有鯰魚或者馬尾骨之類,飛快地竄向水深處,快得讓你來不及眨眼。

歡躍在清淺河床裡的魚兒們不知道,一場針對它們的殺戮陰謀,將在一個月色尚好的夜晚進行。那天晚上,沿河兩岸幾十個村莊選派出上百個青壯年,在河流上游某條用一個個整根毛竹剖織而成的裝滿大鵝卵石的特製竹簍堆就的攔河壩下,各自一個籮筐,每個籮筐裡裝著搗碎了的拌和生石灰的茶麩。籮筐入水,他們便不斷用力晃動,甚至用手或者用腳攪拌。一時間,整條河流全部是泛著白色泡沫的石灰茶麩水。河裡的魚兒忍受不了石灰茶麩水的嗆殺,四處亂竄,拼力尋找一塊可以躲過這場災難的地方。幾小時之後,魚兒累了,大多奄奄一息。於是,沿岸村莊男女老少全部出動,下河,捉魚。

朦朧的月色下,閃爍著電筒、火把,更多的是乘黑摸魚。人們手裡拿著自己最趁手的捉魚工具,腰上捆著魚簍子,在河灘、河灣,總之是自己能到達的河床任一地方,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儘可能多地捉魚。好些人乾脆不拿工具,赤腳踩,用手摸,站在水裡,就感覺身邊滿滿的都是魚,隨手可捉。那些被石灰茶麩水嗆昏的、無力遊動的大大小小的魚,在人們的腳邊滑溜地竄來竄去,無奈地被人們捉到魚簍裡。面對如此強勢的人類,魚兒顯得多麼弱小,自然界以強欺弱的現象,每年秋天,就在我故鄉的河流上演著。

有機靈的魚,順著石灰茶麩水,游到水口廟石崖下,那裡有一個至今沒有人敢下去一探究竟的水巖。老人們常說,那裡面躲著好多成了精的大魚。或許此言不錯,能夠躲過每年一次大規模虐殺的魚,成長起來,不成精還能是什麼呢。好幾年天大旱,走在水口廟半山路上的人,見到過水口廟下約1華里長的河面上泛起長長的魚群遊動的漣漪,隱約可見幾尺長的大魚在水底遊動。可是沒人在這段水面上捉住魚,只要河灘有腳步聲,大魚群倏地全部鑽到石崖下去了,再也不露頭。

故鄉大河沿岸每年秋天的這個集體虐殺魚兒的行動,叫作“鬧刨江”,意思是在不斷流的情況下藥殺整條江的魚。

與鬧刨江同時的,就是挖堰。流過我故鄉小村的堰溝叫龍口堰,曲曲彎彎幾千米,灌溉著故鄉小村和下游十幾個村子的上千畝良田。大河裡魚兒多,龍口堰裡魚兒也不少,多為鯉魚鯽魚鯰魚泥鰍黃鱔之類。這些魚喜歡將堰溝土築的堤岸土埂鑽得百孔千瘡,導致四處漏水,所以,每年秋收之後,十幾個村子要統一行動,斷水修渠,叫作“挖堰”。挖堰斷流,最多寬不過兩米的堰溝裡,水草下、淤泥裡躲滿了各類魚兒。根據各村負責維修的渠段,誰維修,誰抓這一段的魚。先是生產隊組織集體抓一次,過稱,按勞動力分配。之後,任由大家再下堰溝裡抓魚,還能抓到不少。

於是,那時候,每年秋天,故鄉小村有好幾天,家家戶戶聞魚香。

牛灣河從西山九曲十八彎流出來,流到這個叫做黃關的小鎮,匯入灌江。

一條河流自然有深潭有淺灘。靠近黃關完小一段在小石山下,河邊有個突起的大石,一半在水下,經常有人在這裡洗澡、游泳。有一天,放學以後,幾個同學相邀到這裡游泳。剛會狗刨式的`我先是遲疑著不敢下水,下水之後一直有點害怕。世上的事往往是這樣,越害怕越來事,我從岸邊盡力遊向前面淺灘,一張從西山放出來的木排從我面前轉彎而下,激起的水浪讓猝不及防的我嗆了幾口水,於是心慌,忘了該手腳並用遊動,眼看就要被急流衝到那塊突起的大石下。那裡水深,而且有漩渦。正驚慌,另一個水性好的同學游到我邊,拉了一把,我才緩過神來,手忙腳亂刨水到淺處。這個陰影讓我此後再也不敢到這塊大石頭附近游泳。

在這條河裡,我至少落水三次。有一次發大水,見一根大樹枝靠近河岸,便拿另一根小樹枝想勾上來。那時日子過得艱難,一根大樹枝晒乾能夠幾天煮飯炒菜燒呢。不曾想一腳踩空,落入漂浮著浪渣的洪水中。好在地處水灣,不急,手腳掙扎,自己抓住岸邊石頭上來了。回家不敢吭聲,怕捱罵。洪水過後,沖垮了河邊公路,去學校上夜自習要麼繞道走遠路,要麼攀過洪水沖垮的酒廠圍牆,圍牆下就是一個水潭,不很深,但掉下去渾身溼透是免不了的。古話說,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我們幾個十來歲的同學,沒有誰不曾掉下去過。

那時候,西山杉木多。砍下來的杉木,全部紮成木排從牛灣河裡放到黃關林業站貯木場轉運。牛灣河水流湍急,其間還有幾段險灘,因此,杉木排最多隻扎七根,用毛竹剖成的竹篾擰成排箍紮起來,在杉木與排箍之間加上幾根雜木撬棍,這樣紮好的木排,經得起沿途衝撞而不致散開。還有粗大的鋸成三米左右一段的松木,不扎排,而是順著河流散放下來。撐排的要手力腰力,要熟悉急彎險灘,雖然是順水行排,也需經驗老到。而散放鬆木者,更需要好腳力與好眼力。多少根松木從上游山裡放下來,哪些地方會導致擱淺,哪些地方有可能沉木,他們既不能遠遠落在松木後面,又不能過於超前在前面等待。放鬆木往往幾個人結成一個團隊,前後都安排合適的人手。放排的腰別柴刀,手持竹篙;放鬆木的手持鉤戟,長篙一頭有一個尖利並且堅實的鉤嘴,可以用力釘入松木,便於將其歸攏。

貯木場就在鎮東頭牛灣河與灌江交匯的河灘,老大一片,稀疏地生長著幾十棵柳樹。從牛灣河裡拖上來的杉木排和散放的松木段,經過林業站工人量尺,打碼,堆成一大堆一大堆,隔一段時間,再紮成大木排,十幾張乃至幾十張大木排首尾相連,順著灌江放到下游全州去。

那些扎排的竹篾,尤其是杉木上沒有剝乾淨的杉木皮,剝下來,晒乾,可是上好的柴火。下午4點多到6點,這裡特別熱鬧,杉木排一張接著一張靠岸,剝杉木皮的人熙熙攘攘顯得有些擁擠。鄰居家幾個小孩都比我大,他們拿著尖利的剝杉木皮的刀,手腳麻利,大塊大塊的杉木皮從排上剝下來,不一會就可以得一大捆。做這個需要手腳麻利眼色好。有的放排工好說話,你上去剝杉木皮,他不趕你走,不嫌你礙事;有的就不行,大聲呵斥著趕你走,嫌你礙事。在牛灣河邊那幾年,放排季節,幾乎每天下午放學以後,我們第一件事便是到貯木場河邊淺水裡,躋身剝杉木皮大軍。回家時渾身溼漉漉地多少總有收穫,多多少少為父母減輕一點買柴火的壓力。不小心被刀劃傷,被竹篾戳傷,被溜滑的解開了排箍的杉木夾傷,更是家常便飯,小手往往是舊傷未好再添新傷,腳上也是新的瘀青覆蓋舊的瘀青。即便這樣,現在想起來,還是歡樂多過憂傷,何況當時我們小小的年紀哪知道什麼憂傷呢。

牛灣河發洪水來勢凶猛,臨河居民家裡常常進水,有時候家裡的水竟有齊腰深。好在當時人們家裡基本上沒有什麼高檔傢俱,也沒有珍貴物品,水退了,將簡陋的物品搬出來晒一晒,繼續使用。有一年水特別大,母親所在單位宿舍外全是渾渾的泥漿水,宿舍一頭進了水,於是隔壁鄰舍便兩家合一家,擠著住。我們班有個很漂亮的女同學,剛好是鄰居。那天晚上,沒地方睡了,兩家大人一商量,讓她跟我睡一鋪。儘管那時還不到情竇初開的年齡,但是,平素裡男同學在一起,沒少議論過這個漂亮的女同學。真的要跟她睡在一個床鋪,雖然各睡一頭,各蓋各的,心裡也很彆扭,很緊張。一個晚上都沒敢打翻身。好多年後,遇到那個女同學,她已為人妻,提起這段往事,她只是一笑,稍微有點愕然地說,是嗎,我好像不怎麼記得了。對此,我也只能呵呵了事。

過往的河流不再回頭,過往的事情,也許不需要記得那麼清晰。淡淡的,隱約的,才是美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