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人生散文

吃過晚飯，我和妻子就迫不及待地下了樓，有的人在慢慢散步，有的人在快步行走，有的人則在小步慢跑。太陽還掛在天邊，好像在用盡全身力氣拼命不往下沉般，憋得通紅，像一枚大大的鹹鴨蛋黃，落在了雲堆裏，藏在叢叢樹枝之間。但沒有被完全遮住，染得半邊天空都是金黃，使得其他的顏色，樹葉的綠，鮮花的豔，都看不大明顯了。它已經沒有了讓人汗流浹背的熱度，有風不時襲來，熱氣還沒有完全退去，卻也有了一絲涼意。

屋後面是一條河，馬影河，原來叫螞蟻河，估計是覺得不夠雅，改了名。其實河水並不清澈，有時是黃色，有時是褐綠色，上面還漂浮着雜草或者斷樹枝，悶熱的天氣裏，在河邊還能聞到魚腥味陣陣飄來。但是在黃昏中，它卻像換了一身裝扮，水面平滑如鏡，看不清河水到底是朝哪個方向在流動，在黃昏中閃着粼粼波光，似乎有了綢緞般的質感。晚霞中的朵朵彩雲映入其中，給河面染上了多彩的顏色，岸邊的樹和草，蜿蜒在河邊，樹的倒影和樹對稱地立着，你不動，我也不動，就相互靜靜地看着。有幾隻水鳥，小得幾乎看不見，僅深色的幾個點，一下鑽進水裏，在好遠的地方再又冒出頭來。偶爾一條魚躍出水面，響起一陣“嘩啦啦”的水聲，蕩起了陣陣漣漪，逐漸散開，河面又恢復了平靜。

在這個時候，總會有一條木船出現，船上兩個人，男人撐着長長的竹篙，點進水中，船就緩緩向前移動，身後拖着一條漸淡的水痕。女人則將草帽背在身後，坐在船的另一頭，前面擺着一個籮筐，看不清裏面裝的是什麼，她在不停地擺弄着。現在一般都是機械船，少有看到這種木船，但是，在這個時候，這種環境下，機械船太過吵鬧突兀，也只有木船最合適不過了。他們也許是剛從地裏勞作回來，也許正在河裏養護魚蝦，因爲有了他們的出現，似乎整條河一下子就充滿了活力和生氣。我幾乎每天都能看見他們，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麼，但是他們使得這幅山水畫變得完整，而又有靈氣起來。在這樣的靜謐之中，總能讓人不由自主地打開記憶的大門，搜索那些難以忘卻的相同的場景。

記憶最深處的黃昏卻有些不同，天空中飄着說不清的氣息，像泥土，像青草，像炊煙，或者是它們混合的味道。老家山區見不到黃昏時的太陽，早早的就被大山擋住了，山谷清澈得像透明的一般，一下就涼爽起來。連根拔起收回來的黃豆被曬得枯枯的，脆脆的，將它們鋪展開，能聽到“悉悉索索”清脆的摩擦聲。再用連桿不停地捶打，連桿捆成一排的樹枝像水車一樣在空中升起又落下，畫出了一個個大大的圓弧，勞作的人就是那個支架。很快，黃豆的枝葉和豆角被擊得粉碎，人們將上面的枝葉掃到一邊，下面則是一層細細的粉末，金黃的黃豆就躲在裏面。等大人們都收拾完了，天也快黑了，這時就到了我們收穫的時候。我們幾乎是趴在地上，泥土混着豆莢的味道沁入鼻中，在黃昏的暮色裏，一直令人難以忘卻。有些黃豆似乎很倒黴，好像每一次都剛好敲打到它們的頭上，就陷進了堅硬的泥土中。我們會用手指，或者細樹枝將其撬出來，地上就會留下一個個小小的圓坑。有些黃豆則是跳遠高手，跳到了很遠的草叢裏，巖縫間，板壁下，但都逃不過我們的眼睛。很快，我們的手裏就攥緊了一大把黃豆，這是屬於我們自己的收穫，大人不管我們，完全由我們來支配。

我們就會抱來一些枯豆枝，點上一堆火，熊熊的火光中滿是期待的笑臉，以及沒有停下過的說笑聲，山谷中又增添了一種煙火的味道。黛青的大山默默地屹立着，只能看清輪廓，上面鑲嵌着一道亮邊，山谷顯得極爲空曠深邃，青色的煙霧不斷上升，飄散，融入了空中。等到火焰漸漸變小，我們就將手裏的黃豆埋進通紅的熱灰裏，眼睛一直不停地盯着。一會兒用樹枝掏出黃豆，它們已經裂開了一道口子，胡亂地拍了拍灰，就丟進嘴裏，還有些燙。牙齒一咬，黃豆就生脆地裂開變碎，成了一堆粉末，香味在口中瀰漫開，味道美得無法形容。等到將黃豆吃完，天已經完全地黑了下來，這種味道又得再等一年了。我們曾經試過將家裏的黃豆用相同的方法燒來吃，但總是沒有那種味道，可能就是缺了自己找尋的過程。也許正是因爲一年僅有的一次，才讓人始終念念不忘，在黃昏中，滿是收穫的那種味道。

夕陽已經成了一個紅色的圓盤，像是一個頑皮的'小孩，不小心在父親精心繪製的圖畫中，滴上的一滴濃濃的紅墨水。小孩子似乎害怕父親的責備，就不緊不慢一股腦地擦拭着，紅色漸漸變淡了，其他顏色也一同漸漸變淡，僅僅留下了黛青色的輪廓。李商隱在《登樂遊原》中曾經感嘆“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黃昏確實是一天中最令人難忘的時候，就像一場大戲，通過層層的鋪墊，達到了高潮，卻也到了謝幕的尾聲。輝煌過後的平凡，喧囂過後的寧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難免讓人有些失落。其實，黃昏也是一天的總結和收穫的大戲，忙碌的一天即將過去，這一天裏我們付出了什麼，收穫了什麼，它就像一張深褐的紙，要我們蘸上夕陽的金黃，在上面將這些一一記錄下來。黃昏是一頁的末尾，但並不意味着結束，而是嶄新的一頁即將開始，日積月累，終究有了屬於我們自己的厚厚的書。

操場上不時傳來小孩子們興奮的嬉鬧聲，他們已經有了新的玩具，皮球、溜冰鞋、滑板、自行車……估計再也不會像我們那時那樣去撿黃豆燒黃豆了，但快樂都是一樣的。他們也在找尋，只不過找的不是黃豆，找的是童年的快樂和無憂無慮。何止是他們，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在找尋，找尋我們自己的位置，自己的夢想，自己的快樂。散步者在找尋愜意與悠閒，快步走者在找尋着身體的健康，跑步者在找尋着堅持和毅力，回家者在找尋着溫暖和安詳……黃昏其實是享受收穫的時間，在漸淡的餘暉中，體會我們一天的收穫，一年的收穫，一生的收穫。

“夕陽無限好，緣是近黃昏”，也許這樣更恰當一些，黃昏讓一切有了特別的韻味，也預示着全新的景象。太陽雖然落下，月亮和星辰卻亮了起來，這又是另外一種風景，另外一種美。而不久之後，隨着黎明的到來，大幕徐徐拉開，太陽又將再次升起，新的一天又開始了，新的找尋，新的追求，新的夕陽和黃昏，都將漸次上演，那又何必惆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