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隻雞散文

屋後是一面兩米多高，呈七十度的陡坡，半壁上長滿了細細密密的觀音竹。父親在房屋和土坡之間一頭搭了棚子，一頭紮了籬笆，然後在籬笆上開了扇木門，這便成了雞們的圈舍。一扇木門，分隔了兩個世界。

雞們當然不想安份於這樣一線逼仄的天地，總是不停地上下竄躍、咯咯呱呱地高聲抗議。門縫外面的花花世界充滿了誘惑，讓它們時時刻刻思慮着逃離。土坡上暗暗生長的一點點苔蘚和一些野草都被扒拉得溜光。但是對於那些竹子形成的天然屏障和高高的牆壁，它們在一番攀爬撲騰之後，也只好無可奈何、垂頭喪氣地接受了這囿於一隅的現實。周圍都是農戶們的菜地，當然不可能放它們出去，怕糟蹋了別人的莊稼，惹人非議。於是除了幾次不定時拋灑穀物的時候，偶爾投入的一把還算新鮮的菜葉就成就了它們一天中最歡快的時光。對於外面的世界，雞們也只能從頭頂上那一線灰白的天空和透過門縫所見而稍作想像了。

父親飼餵得並不精細。大半年了，這些雞還是沒有長大。它們朝夕相對，通常情況下，彼此相安無事。然而一到餵食的時候，便一隻只本性畢露，你爭我搶，競相追逐。平時的.什麼兄弟之情、朋友之義早就無暇顧及，盡數拋諸腦後。那些以強凌弱、仗勢欺雞的戲碼循環上演，無休無止。甚至在撿食無遺之後，一些個頭大的，感覺自己在爭食中沒有佔到多大便宜的，還惱羞成怒地滿場追啄那些弱小。動物世界的弱肉強食在我家的後院一遍遍上演。天長日久，兩隻秉性老實溫順的雞就成了物競天擇的淘汰品，個頭比別的同伴足足瘦了一圈。

冬秋之際，連日晴好，暖暖的太陽曬得人昏昏欲睡。這些雞們雖然終日幽閉，卻也多少感覺到了一些天氣的變化。它們常常聚集在木門後面，滿懷嚮往地窺視門外的世界。對於我這樣無所事事的人來說，身在此間，平淡無味，這樣的日子只是用來揮霍虛度罷了。午後，拖了把椅子眯縫着眼睛躺在院壩裏。茶水粗陋，苦澀中略有回甘。雞舍裏突然一陣喧譁，那兩隻常受欺凌的雞擠開了木門下面擋在排水溝的磚頭，進入了我的視線。越獄成功的欣喜掩蓋了灰頭土臉的狼狽。它們使勁抖動羽毛，抖落了附在身上的泥土塵灰，整個身體一下子舒展開來。身後，是一羣擠在門縫，羨慕妒恨得眼睛發紅的夥伴們。這一刻，平時倚仗的身體成了那些無法通行的雞們的劣勢。它們怎麼也擠不出那個通向門外的洞口，一隻只擁擠在門下，吵鬧不休。這時候只恨自己平時吃得太多，長得太壯，懊惱悔恨之情，顯露無遺。

兩隻脫出籓籬的雞飛奔着來到院壩，然後慢慢地放緩腳步，最後猶猶疑疑地停了下來。這是它們無比嚮往的地方，這也是它們從未涉足的世界，滿心的竊喜又因爲迎面而來的陌生環境而開始變得惴惴不安。它們探頭探腦、左顧右盼。水泥地坪肯定不同於雞舍裏的黃沙地，原來的一線天光放大到無邊無際，各種各樣的蟲鳴鳥啼也更真切地潮水一樣涌來。這些都讓它們詫異無比，發出呱呱的驚歎。

圍牆根下的花圃裏，小白菜長勢正好。這是它們所熟悉和喜歡的。食物的誘惑暫時掩蓋了心頭的疑慮。它們邁開腳步，跳進花圃，啄食了幾口，終究有些不放心，又警惕地擡頭四下觀望。太陽暖烘烘的，風兒輕悄悄的，各種蚊蠅在眼前飛來飛去，野草的花朵像米粒一樣散落在地，白得耀眼。一切都沒有因爲它們的出現而改變什麼。外面的世界很大，大得足以容納它們的歡喜，安撫它們的忐忑。這樣真好！鄰近的屋檐下，幾隻麻雀居高臨下、嘰嘰喳喳地嘲笑它們沒有見過世面的笨拙。

花圃裏有新鮮的菜葉，還有蘸着微微露水的青草，偶爾也有躲在草叢裏的蟋蟀和不知名的蟲子。兩隻雞慢慢鎮定下來以後，膽子開始變得大了。它們對泥土裏的蚯蚓和蚰蜒產生了興趣，一翻扒拉之後，收穫了一餐美食。然而這又激起了它們探索的慾望，於是又沿着圍牆走去。經過院壩裏那個安坐一隅、一動不動的人，它們小心翼翼，放輕了腳步，生怕驚動了對方。趴在牆根下的那隻狗擡起頭，很不屑地看了它們一眼，又懶懶散散地偏頭睡去。對於狗，它們敬畏有加，特意遠遠避開。繞了個大彎之後，就發現了一道門。湊近了窺探，門外是蔥綠的田野，有漂亮的野花和溼潤的泥土。圍牆外面，原來還有更大的天地，整個世界的精彩就近在眼前。

這一次，它們沒有猶豫。拍拍翅膀，相續越過圍牆的小門，歡快地奔向春天的田野。像兩個璨然微笑，滿心歡喜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