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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割童年散文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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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嘴巴一直很大,聲音也很大,還不好聽,啞啞的,沒見過的人他光憑聲音聽一定以爲他是個大人。

切割童年散文隨筆

後山有種鳥兒,體型和麻雀相似,不過嘴特別大,好像就剩一張嘴了,還有不停的叫聲。

我們聽到那種鳥叫,就會想起他,我們看見他就會想起那種鳥兒。我們給他們取了個共同的名字——大嘴。

剛叫的時候,他很不樂意,可是站在我們那一幫小夥伴面前,他的單薄與孱弱使得他的憤怒毫無意義,所能做的無非是說:我回家告訴我爹!然後悻悻而走,嘴裏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大約是罵人的話語。

他自然不會告訴他爹,他家兄弟六個,都是又黑又瘦的樣子,村裏就有人說他爹養的是一窩老鼠。他那個爹平時累得像頭只會幹活不會喘氣的老水牛,能不能把他們幾個分清楚都難說,哪能有心思替他打抱不平呢?再說,他叫大嘴,別人叫冬瓜,還有叫水猴子的,也不覺得有什麼掉價,所以時間一長,也都習慣了。

大嘴只能跟着我們一起混。我們這個村子後面是山,前面是河,學校所在的村子裏還有個傻子,運氣不好的話在雨天還能遇到狼,咧着嘴就等小孩呢!到那兒一個人都顯得害怕,只有一幫人在一起,相互壯膽,才能應付一切,也才能讓家人放心。

算起來,儘管打打鬧鬧,罵罵咧咧,我們還是一個堅固的隊伍,大嘴也是其中的一員。

有一段時間,我們喜歡滾鐵環,就是用一個鐵絲彎成的鉤子勾住鐵環,然後推着鐵環往前走,判斷誰持續的時間長。這都不是問題,除非是特別難走的路可能要費點心思,平路上眼睛閉着都能穩穩前行。大嘴的能力在於他不但能從家門口把鐵環一直推到學校,而且會在中途不斷變換着滾鐵環的姿勢,手腕一繞,那根鐵鉤就繞到了鐵環的內側。

每天上學相當於隊伍的開拔,放學算是回營,這也是我們聽評書知道的新詞兒,用在這裏倒是很合適。鐵環就是我們一路的伴奏。年齡最大的二猴子就是頭兒,他上五年級,這算是他在學校裏的最後一年了,明年就要外出做小工,家裏用來給他裝行李的蛇皮口袋都準備好了,就等着最後半年的結束。低年級的就是跟班的,有六七個。跟班的除了帶些好吃的之外,可能還要給頭兒拎水壺背書包。大嘴雖然也快十四了,像長不起來的生薑,只在讀三年級,是名副其實的留級大王,年級和身高讓人們忘記了他的年齡。二猴子也不是一點事兒不幹的,如果說遇到了吵嘴打架,必須站在前面,要是偷人家桃子摘人家杏子尤其是在水田裏踩藕的話,二猴子是當仁不讓的,跟班的負責放風就可以了。

大嘴是當然的跟班,我和二猴子沾着親戚,好事壞事都沒有我的份兒。

亂糟糟的頭髮,髒兮兮的臉,鈕釦沒有按照規則扣的粗布上衣,後背耷拉着癟癟的書包,還有上下一樣粗的長褲,加上一雙黃色的回力鞋是我們的標準打扮。每天清晨,我們迎着朝陽,穿過村莊,順着河堤,再爬上那座小山,就來到了學校。見到老師,一個個像孫子。倒不完全是因爲怕,而是老師佈置的作業幾乎就沒有人做,做了也是白做,找不到對的,那一定是要捱揍的。那時的老師打人下起手來可真狠,倒黴的大嘴有一次因爲玩蛇被老師把手都揍腫了好幾天,他那黑心的爹還說揍得好,應該多揍幾下。我們在罵老師的同時順背把他爹也罵了一通。

大嘴玩起蛇來很熟絡,見到水蛇,兩個手指一夾,蛇就沒脾氣了。然後,他把蛇往脖子上一圈,動作就像香港明星系白色的圍巾那樣,一下子就把脖子箍起來了。那是他最神氣的時候,鼻子都翹上了天,他甚至還夾着蛇頭,想嚇唬低年級同學以及女生。可令他失望的是,有時不但嚇不倒人,還能被別人搶過去,玩耍或扔掉。

女生也有六七個,她們也是一道的,不過她們總是走在前頭,好像有意離我們遠點。和我們一樣,她們一點都不文靜,成天在一起說說笑笑的,瘋起來能把我們嚇傻,以爲是發生了什麼大事。要是摘起杏子桃子來比我們都利索,踩起藕來一踩一個準兒,甚至在我們踩過的水田裏還能踩到像木棍般的藕。她們把藕洗乾淨之後,一截一截的,拿在手裏,扛在肩上,雪白雪白的,像她們挽起褲管露出來的雪白的小腿。

春天的陽光鋪灑在她們的身上,影子拉得很長,臉上曬得黑裏透紅,眼睛像一個個黑豆,發出烏金般的光芒。她們似乎有着使不完的勁,時常一邊走一邊跳,兩邊的辮子有節奏地甩着,各種顏色的格子小褂在青綠色的世界裏忽閃忽閃的,使空氣中流轉着沉醉的氣息。

那個叫紅果的姑娘長得真像一個紅彤彤的蘋果,胖乎乎的,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線。她可是家裏的老姑娘,前面是三個哥哥,把她寵得像個公主,誰要是敢欺負她,皮都要掉一層,所以,她的上學路上總是那麼自信,好像也是女生當中的頭兒。不過,寵歸寵,她還是家裏幹活的好幫手。

男女生打架在我們廣袤的鄉間實在是太正常不過的。女孩子長得快,所以,經常把一些小男生攆得四處亂竄,棉花地、小麥地、油菜地經常被他們踩得東倒西歪,連春天的河堤下都經常見到各種武鬥的身影,男生對男生,男生對女生,邊上是堆起的小山一般高的書包。

大嘴用蛇嚇唬女生,在遠處用彈弓輕輕地瞄準女生,在女生的面前燒火薰女生,故意在離女生不遠的地方講女生的壞話,換來的都是一個共同的結果,就是被女生不斷地追逐,有時是一個人,有時是一羣人。他一邊跑圈一邊揮舞着書包,像只歡快的鴨子,不住地炫耀着自己的速度。到底是顧頭不顧腚,一不小心,被樹樁拌了一下,栽倒在地,然後,那些女生揪頭髮、、扔書包,他儘管手腳並用,但依然難敵四手,像個鬥敗的公雞,一走一搖地回家了。

我們那頭兒也對他說,別惹那些女匪,那叫輕捶討重錘。大嘴明明吃虧了,還不忘給自己找面子,一臉怪異:我樂意!然後表情神祕兮兮。我們作爲他的同伴,也只能搖頭作罷。

我們那時候原則性還是很強的。我們的頭頭天生就是個領導,他很少和女生搭話,更不會不會幫大嘴和女生打架。實在看不過眼,他才用相當威嚴的神情制止大嘴,大嘴怕他,女生們也給他面子,雙方也就消停了。

我們頭兒說,大嘴以後可能要當單身漢。因爲他爹那一輩兄弟八個,就有三個單身漢,到現在那三個人還住在一間小土屋裏。他家現在兄弟六個,要是都結婚,也沒有屋住啊!

村裏確實有不少單身漢,主要原因是山村太偏。天晴時走路坑坑窪窪,下場雨,都能成了泥人。外村人要是進來,陰天走路都是提着褲子的,嘴裏不時發出“嘖嘖”的聲音,有時還會崴腳。大人們感覺很沒有面子,在外人面前下意識地就低下了頭,我們倒是無所謂,赤腳最利索,所以我們的腳掌都很厚。村子田很少,糧食也不夠吃,蓋房子買傢俱更是很少的幾戶人家纔有的能力,村裏的姑娘留不住,外面的姑娘很少嫁進來,每次鞭炮響起的時候,新娘子鮮紅的頭巾後面總有一些失落的精壯小夥。

村子裏流行換親,家裏女孩多的父母心裏踏實一些,家裏沒有女孩的,這最後一招也都用不上。

不過,到後來,這些男孩子開始不願意了,用姐妹的婚姻來解決自己,在心裏會愧疚一輩子的,而且,會被同齡人看不起。一個尷尬的事實是,主動換親的女孩子一般都嫁年齡很大的男子,而換進來的女子很少有長得周正的。

我們村當時有不少小青年找的是離過婚的婦女,還有就是死了男人的寡婦,到村裏來還是神抖抖的。長輩們看不過眼,可他們說“禿姑娘強似木姑娘”。“木姑娘”大約就是木頭一樣的姑娘,現在回想估計是“沒有姑娘”連在一起的說法。

大嘴家窮得叮噹響,也還沒有個姐姐妹妹的,單身漢也就八九不離十了。

大嘴自己倒還不在意,快樂地和男生們女生們玩耍着,玩到太陽升起又落下,玩到冬雪過後是春風,玩到喉結突出,喉嚨變啞,玩到變得斯文許多,後來不但和女生鬧的少,和我們在一起,話都不多。

我們當時的那批夥伴雖然不喜歡讀書,但是更不喜歡在家裏,因爲家裏總有着幹不完的活兒。只有在上學的路上還有學校,包括在放牛的田野以及看護果木樹的山上,我們纔可以自由一點。

我們可以做的事情包括燒鍋做飯、放牛、割牛草、看護果木、剝麻打麻、栽秧割稻、到山上打秧草、採中草藥,所有大人能幹得事情,小孩都得幹。

大嘴當然也不能偷懶,也不知道他家怎麼有那麼多活兒,早上他會拿着一把鐵鏟拎着筐子從村子東邊走到西邊撿肥;然後再把水牛送到山上;放學路上遇到合巧的樹還要揪一把樹葉放在備好的蛇皮口袋裏,帶回家當作豬食;至於農忙時節,他也只能請假回家幫忙。那時候,我們的隊伍人數會少一半。

女生們也是。

大嘴的父母似乎永遠不會滿意。杏子被鳥偷吃了怪他;牛沒吃飽怪他;割稻水稻沒放整齊怪他;一擔挑不到幾十斤怪他;甚至連老師批評他還是怪他。那個在女生面前曾經像只八哥的大嘴在他爹面前頭都能垂到地上,總是用眼角的餘光瞥着他爹可能隨時上揚的手掌。

那個夏天,二猴子小學畢業了,果真拎着蛇皮口袋出去了。大嘴從年齡上變成了我們最大的一個,不過,裏面還是有剛剛上五年級的,大嘴不替別人背書包是可能的,要我們大家都聽他的,估計可能性不大。我們很好奇地期待着,高年級的夥伴年齡小,大嘴年齡大,誰會成爲我們的帶頭大哥呢?

這是一個永遠無法揭開的謎。

忽然就下起雨了,還有發瘋般的雷聲,天上不斷地被撕開着口子,從東邊到西邊。我們躲在家裏,連門邊都不敢靠,就待在堂屋的正中間,她們說,有個人就是坐在門邊上被雷打死的。

大嘴是泅水過河時淹死的。

那個傻孩子,都下雨了,還往田裏跑什麼,家裏人還不早回家了?老人們不住地搖頭。

那天他家在割稻,他的任務是放學之後幫忙,跑到田裏一看,一個人影都沒有。大水沖垮了河面上的小石頭橋,他脫下鞋子揣進書包,跳到河裏,一隻手舉着書包,用一隻胳膊划水。暴雨過後的河面很寬很寬,游到中途人就不見了。雨停之後,村裏幾十個人在河面兩岸找,最後在下游找到了他。他已經漂起來了,書包絆在一個漂浮的樹樁上,臉色烏青,嘴巴緊閉,一點都不大。

要個書包有什麼用?他爹終於不再兇惡了,一邊嘆着氣一邊搖着頭,臉像一個發青的苦瓜。

大嘴的母親真像個木頭人,只知道掉眼淚。她把大嘴的書包打開了,把裏面的書全部攤到門口的石凳上均勻地晾曬。書沒發幾天,上面一個褶皺都沒有,只有端端正正的幾個字,寫的是他的名字,名字的上面是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小女孩並坐在小板凳上看書,他們胸口的紅領巾隨風飄揚。

人死了是不能進村的,他家人大約就是在進村的那個山上埋的他。

開學了,我們的隊伍安靜了許多,在路上也很少打打鬧鬧,連滾鐵環的興致也沒有了,大家忽然覺得那聲音很吵。前面的女生也是。再也沒有人提起誰當頭兒的事情,偷蠶豆踩藕的事情不再有人提起,有幾個孩子居然用功唸書了,老師還表揚過我們,說我們當中可能有人會考上初中。

每天我們都會路過河堤,我們有時候會朝河裏看看,退過洪水的河面窄得不過扁擔寬,站在河道中間,水面不過剛剛沒過膝蓋,遇到太陽暴曬的時候,整個河牀四處開裂,淤泥都變成了白色。

那個叫紅果的姑娘也是雨天去的。這是第二年春天的事情,她已經輟學在家正式幹活了,這樣的話,他的哥哥就能到外地做瓦匠。三個哥哥娶媳婦要建三套大瓦屋,一家人愁都愁死了,不出去是不行的。也是一場春雷之後,她想起了田裏的秧苗如果讓水淹死的話,那就沒有秧苗了,於是,她拎着一把鐵鍬穿着個蓑衣就到田裏放水。家裏人找到她的`時候,她就躺在田頭,臉上的紅潤沒有褪盡,雷擊似乎沒有給她留下什麼記號。他家那三個趕回來的哥哥像幾頭激怒的惡狼,發出慘烈的嚎叫,恨天恨地,雙眼血絲縱橫,她的老母親癱在地上,無聲地流淚。

我們那個時候並沒有什麼美醜的概念,當她離去的時候,我們偶然會想起那段日子,也會想起她。記憶中的她越來越好看,圓圓的腦袋,飛揚的辮子,清澈的目光,幹練的動作,還有那件本該是大人穿的蓑衣,現在很難見着。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她當時也就十四五歲,小學四年級輟學僅一年。

我後來上了初中,隨着父親在集鎮上上學,只有暑假和寒假在家裏呆一段時間。我的夥伴們原本就比我大,早已外出打工了,只有過年的幾天才能見到。不過,他們早已不是我的夥伴,他們穿着金屬片的衣裳,抽着香菸,難得的幾天功夫都耗在牌桌上了。我除了看書之外,時常在村子中間閒逛,很不合拍地看着屋後的青山,遠處的小河,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畫。還有四周的炊煙裊裊看起來也很美,但是在我眼裏很單薄,就像身體同樣單薄的我。

那個我們偶像級的頭頭二猴子終究沒有扛過命運的戲弄,他並沒有用自己的妹妹換親,他的妹妹很好看。在十八歲那年,因爲別人說他妹妹的壞話,他一個人和十幾個人打架,回家之後也沒跟別人說,直到終於站不起來的時候,送到醫院檢查,他的肺已經被人打壞了。在家躺了兩年之後,就走進了後山。

他和我家住得很近,他倒下的時候,我已經在教書了。我會時常扔根菸給他,他抽得很香,還慘淡地說,小東西,也會抽菸了。我當時心裏很難受,我很想維持着他的驕傲。

後山的山風不住地吹着,夾雜着呼嘯的聲音,蔥鬱的草木疏懶地搖曳着。我住在山腳下,有時晚上一個人會站在屋頂散淡地看着,我知道,沉默的山村淹沒了我的那些曾經一路的夥伴,還有我們那五味雜陳的童年。

終於,整個山村被整體搬遷了,成了建材行業的福地,那連片的青山據說可以維持他們的開採一百年。轟鳴的推土機推翻了青山綠水,也徹底掩埋了屬於二猴子、大嘴還有紅果們的最後家園。

那是對山村的最後切割,他們同時切割的還有我們的童年。

好在還有屬於我們的記憶,記憶讓我們永遠攜手着他們。我知道,我們能走多遠,他們也就會隨着我們走多遠,還有永不泯滅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