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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世繁華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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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短促讓人類對世間充滿迷戀,更多人願意用遙不可及的未來安慰當下的尷尬境地,並在糾結中不得不面對死亡。古印度婆羅門教是第一個確信生命是有輪迴的教會,其後無數宗教的闡釋使輪迴之說成爲一種可能。前生因,今世果,今生因,後世果。千百年來,雖然並沒有人真正體會過前世乃至來生的種種境遇,但人們依舊用美好的幻想求證着當肉體消逝之後靈魂皈依的種種可能,並以各種形式流傳下來。民國八年,離石馬茂莊村西邊一座漢墓被洪水衝開,眼前的情形讓人目瞪口呆,像掀開塵封已久的祕密,一座驚世駭俗的寶藏裸裎在世人面前。一片片精美的石雕,一方方似真似幻的構石,在晴日和風中,展現出絕美如玉的風姿。這就是離石漢畫像石——美好幻境的明證。它的出現,宛如暗示人類曾試圖以各種形態爲生命恆久存在做過無數的嘗試和餞行,而最終無果時,他們選擇了在石頭上雕刻各種圖案——或仙境、或現狀、或幻影、或寫實——來延展想象、託寄願望,並試圖用黑暗的埋葬和死亡的契機來延續或者更改現狀的可能。

遺世繁華散文

離石在漢代隸屬於西河郡,由於地理的獨特性,與其他地方不同的是,這裏的漢畫像石也保留其獨特的風格:古拙質樸、靈動豪放、色彩濃重。漢畫像石主要以描述神仙世界和現實圖景兩種。據史料載:常見的有口銜圭的赤鳥、三足鳥、雙頭鳥,雞首人身、牛首人身、獨角神馬,虎車、雁車、狐車、豹車、魚車、狗車、龍車、車馬出行圖,東王公、西王母、羽人乘龍、羽人雙龍等。爲求得墓主人在陰間平安無事,畫像石墓中常刻有鋪首銜環、朱雀、青龍、玄武、白虎等吉祥動物。鋪首銜環多刻在墓門上,是門戶的標誌,鋪首應爲饕餮的演變,刻在墓門上是爲了驅邪避鬼。青龍、白虎、朱雀、玄武是方位神,其職責是御四方,避不祥。還有部分反映貴族生活的題材,刻有重樓高閣,樓內主人宴飲閒談,下棋聽樂,奴僕捧食進撰,拱手作迎送賓客,均栩栩如生,妙不可言。

離石漢畫像石具有鮮明的生活性和平民性,取材選用便宜易得的本地砂質頁岩。一來成本低廉;二來硬度適中,便於鑿刻;三來本地砂質頁岩吃色吸水,色彩保持較好。灰綠或紅褐色砂質頁岩削鑿磨製成石材後,“由畫工用墨線勾勒出物像,再由石匠陰刻其輪廓並剔地平鏟,成爲淺浮雕作品。畫像中細部不作陰線鐫刻,留有隱約可辨的原有墨跡。其畫像構圖疏朗,刻畫凝重醒目,形象洗練質樸。且剔地平鏟極淺,故拓片效果宛如剪影,又襯鑿地,得成古拙深沉的藝術風格。”作爲一門民間藝術,將平實生活通過一種適度的揣摩和把控來再現並不難,但是,將他們心中所思、所想、所願統統疏瀉並呈現,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多用多深的功力?時間沉默如謎。

漢畫像石,是漢代地下墓室、墓地祠堂、墓闕和廟闕等建築上雕刻畫像的建築構石,作爲對於肉體徹底消亡的墓葬主人遊離的靈魂來說,猶生和滅沒可能是他們最大的獲得和慰籍。兩千多年前的漢朝,有別於周朝的諸侯林立和秦朝的曇花一現,成爲中國歷史上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統一併久長的封建王朝。漢朝以孝治國,就連選拔任用官員也採用“舉孝廉”政策,於是上仿下效,舉國崇尚孝道成風。在著名的《二十四孝》故事中,就有三分之一發生在漢朝。基於此,對長者“事死如事生”,死後採用厚葬也就再自然不過的了,這也是漢朝大興厚葬的原因。在人世,一些小孩和老人會無意說穿一些祕密,但通常人們不會去相信。相反,卜師們或此或彼的種種猜測,成爲人們驗證是非的界限。我更願意相信石頭的預言,通過泥土和流水,密林中出沒的'禽獸,一隻倐忽消失的鳥使預言成立。冰冷的石頭成爲最靈通的預言者,它們陪伴往生者的肉體陷入黑暗的地層,並使他們的靈魂得以安慰和超脫。

早在北宋末年,矗立在墓地中的漢代石祠堂、石墓闕及其畫像,就受到戰爭史家和地理學家的注意。人們把墓室石刻藝術稱之爲畫像石,意在突出它的繪畫性。金石學家趙明誠“訪求藏蓄凡二十年”,積累了大量金石銘刻拓片資料,著成《金石錄》三十卷,其中漢畫像石拓片佔了相當大的比重。1914年,法國考古學家色伽蘭等人調查了四川的漢代崖墓、石闕及其畫像。他們用科學方法進行了測量和記錄,從而使漢畫像石的研究走出金石學家的狹隘書齋,進入到考古科學的庭院。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美術理論家滕固先生著《南陽漢畫像石刻之歷史的及風格的考察》文中,把雕刻技法提到了首位,認爲雕刻技法是決定漢畫像石藝術風格的最主要因素。五十年代初,民俗文學研究專家傅惜華根據自己所收集的大量漢畫像石拓片,編輯出版了《漢代畫像全集》。從此考古界開始從雕刻技法、圖像內容的解釋和考證、圖像的配置規律、各類題材內容畫像之間的聯繫,到漢畫像石所反映出的漢代禮制、風俗、宗教信仰、漢畫像石所屬建築的復原等進行一系列研究。漢畫像石像一粒生機勃勃的籽種,不僅是中國古典美術藝術發展的顛峯,同時在中國美術史中佔有承前啓後的重要地位。

據記載,漢畫像石的雕刻技法大致可分爲單線陰刻、減地平雕、減地平雕兼陰線、減地浮雕、沉雕五種,其中單線陰刻中更接近於白描繪畫效果;而減地平雕圖象突起拓出,近於剪紙效果;減地平雕兼陰線是以陰刻線條來表現細部;減地浮雕屬於弧面線浮雕性質;沉雕刻法和上述減地法相反,爲後世木雕藝人所喜。漢畫像石對雕塑藝術、版畫藝術、書法藝術、裝飾藝術、刺繡藝術和剪紙藝術乃至中國國畫技法產生極其深遠的影響,成爲民間文化的繁衍者、繼承者、發揚者、改良者。與漢畫像石最具淵源的是民間廣爲流傳的剪紙藝術,不僅保留了漢畫像石的繪景逼真,工整細膩,畫面飽滿,風格流暢,莊嚴、神祕之氣息,同時傳承了漢畫像石所體現的家族血緣意識、祖先崇拜意識、巫術傳統以及與之相適應的陰陽五行的思想,以生機勃勃的鮮活形象體現了中國人看待世界的不同方式。早期的剪紙跟道家祀神招魂祭靈有關,詩人杜甫曾有“暖湯濯我足,剪紙招我魂”的詩句。剪紙同祠堂和墓葬的畫像石一樣,是人們追求得道昇仙、興厚葬舉孝廉的產物,是對生命的寄託和暗喻,也是安慰恐懼和慌張的籌碼。像世界之中包隱藏着世界,世界之外包裹着世界,人,神仙,精靈,靈魂,同時成爲需要被這些古老技藝安慰的個體,他們因它們的存在而快慰,它們因他們得以繁榮。

那個被洪水衝開的日子,使離石漢畫像石成爲中國民間藝術中的一朵奇葩,它與黃河對岸的陝北漢畫像石一起綻放在古老的黃土文化圈內。它們的存在,宛若另一個遠在卻確鑿的世界的存在,真切又恍惚。在離石漢畫像石博物館,別樣呈現世界的方式集中展現,更是如臨其境。祥雲繚繞,霧氣迷漫,矯健的飛龍呼嘯而來,帶冠的神鳥翩躚而過,這些世人均未親眼得見過的神物在前生的版圖上栩栩如生,似曾相識。而在蒼茫大地上或奔跑或徜徉着無數馬匹和牛羊,車輦過,珍禽走獸依舊閒然。鳥雀閃動着翅膀,播灑下無數看不見的時光種子。殿堂樓閣裏簇擁着的是神態迥異的兵士、侍女和農人,他們衣物上的折褶,飄帶和裙倨,充滿動感,飄然欲仙。而數不清的奇花異草正從深處招搖而出,緩緩地吐露芬芳。你似乎聞到了酒、花、脂粉、植物的香,或者看到了神、人、禽、獸易於常態的仙,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同,世上的美好總是相通的,它們有一種攝人心魄的魅力,使你仰望,迷幻,心醉神迷,目眩魂搖……很顯然,這些集寫實與浪漫於一體的生活場景,讓人陶醉並嚮往,宴樂的微醉和耕作的愜意,放牧的歡欣和戰爭的激越,傳說的詭異和神話的卓絕,種種,都成爲可能實現的未來時光,一個可彌補、拯救、並得以發揚、值得期待的明天

石頭是冰冷的,而通過人手所雕刻的繁華景象卻是溫暖的。人世的溫度使草木盛開,生命繁衍,也讓歲月驚醒,儼然相對。要說遺憾,是當我們徜徉在漢畫像石博物館之中時,漸生出的再也無法仿照兩千年前的人們,在離世之時雕鑿大量的墓器陪伴,更無法託寄神人仙物、飛鳥走獸、伺者隨從、花朵樹木來替我們驅散去往往世的黑暗和冰冷了。想到此,又覺今生尚有幸運,可得遇眼前這些漢畫像石,並耽溺於遺世錦繡的美和安心裏,彷彿前生的某種機緣註定,是要錯過來世匯聚今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