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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六帖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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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

春六帖散文

“春打六九頭”,寒氣漸收,是有春始的意思了。

記憶中,有許多個立春立在臘月裏。母親蹲在門後的長寧河邊洗被子,洗的是過年被子,洗過,年就要盛裝而來,我們小孩子無日不激動。母親起身將鳳凰牡丹的被面撒網一般鋪開,鋪在河面上漂洗,順便問大媽:大姐,打春了吧?

牡丹鳳凰的紅被面浸了水,顏色越發灼灼鮮豔,讓人看見方方的一片喜氣,載浮載沉地在水上盪漾。

其實,母親猜到已經打春了。我想,她一定從河水的軟和溫裏,從拂面的河風裏,意會到了春氣。

但到底還是立春,還只是一個開始,春色還在孕育中。長寧河邊的榆樹林依舊疏影橫斜,一片墨色,在向晚的日光裏搖曳,一副閨中人倚樓思遠的寂然模樣。

熱鬧的是村落間,殺過年豬,起魚塘,蒸年糕……豐衣足食地來迎接農曆年。

雨水

南門的護城河邊,邂逅一樹盛開的白玉蘭。

沒有葉子,只一樹的花寂靜又輝煌地開,路過時劈面一驚。白玉蘭開在早春的風日裏,很像歐洲教堂裏的燭光點燃,裏面舉行婚禮,有一種靜穆的華麗。

城裏不知季節變換,但花知。

中午陪老父親閒聊,忽然,他說,昨天是雨水。說過他一笑,我也一笑。說的時候,天正下着雨。

老父親已經多年不事農桑,可是依然時時記得與農事貼近的節氣。這是中國老式農民,他們曾經像腳踩田埂一樣穩穩地踩着節氣,育種,插栽,耕耘,收穫。慢慢,節氣成了他們一輩子行走的座標。

我是父親的莊稼裏一顆發生了點變異的種子,正努力迴歸。我的雨水不是座標,而是一間靜靜的書房。

那些從前的早春,下雨的天氣總像是翻了又翻的不變的畫面:母親和伯母,還有嬸嬸,坐在堂屋裏抹骨牌。天光陰暗,桌子被端到大門口,斜着放,桌角正對着大門,藉着天光抹骨牌。一牌又一牌,有人和了,有人唏噓,然後洗牌又抹牌打牌,又和了,又唏噓。雨在門外綿綿渺渺地下,囚得人哪也不去,只待在屋子裏。世界這麼小,只有我和這一桌抹骨牌的中年女人們。我躺在牀上看書,透過半開的房門門縫,看着她們打牌,聽着她們竊笑和嘆氣,好像那是我讀的另一本書。於是覺得,雨水罩下的這個小世界,也不過是一個書房而已。人物從書裏側身而出,撐傘一般撐開血肉的'身體,在潮溼的空氣裏,在暗淡的天光下,悄悄地活動。天一晴,全都消隱,變成媽媽,變成村婦,變成農民,變成很忙的人。

雨還在下,我和父親都默然在看路上匆忙的行人,他們在招手攔車,趕着去拜年。我們像兩隻牛,在記憶裏反芻各自的雨水,眼前的雨水似乎是別人的。

我眷念雨水之下的舊時風物,那種溫潤的舊意,讓人覺得妥帖。

驚蟄

驚蟄總要打點雷才成氣候。但是,這裏是長江中下游地區,春天是習慣性早產,健康早產。

驚蟄前一週,雷聲就在墨黑的蒼穹裏轟轟響起來,很有些高亢雄渾的意味。我靠在牀邊,睡思昏沉中,凜然一驚,想來那些懶睡在地下的昆蟲門一定驚慌得不像樣。

想象一下,螞蟻,甲殼蟲,野蜜蜂,蝴蝶……它們一定大呼小叫着,有的抓殼,有的抓翅膀,有的抓觸角,有的抓腿腳,穿啊套啊,起牀出土。一路上心裏還砰砰:要遲了!要遲了!“轟——”又一陣雷聲從天空滾到地底。就像我當年上學遲到,遠遠聽到學校的上課鈴聲驚悚響起,眼前浮現一萬張語文老師板結冰冷的面孔,“站黑板!”“轟——”心底一陣雷。

終於出土長大了,再也不用上學了,再也不用擔心睡覺睡過頭站黑板了。

現在,我常常充當春雷陣陣,每天清晨去轟醒我那蟄伏在被臥裏的兒子。

有一天,兒子嬉笑着說:媽媽,讀書太累了,做人太累了,我不如出家做和尚吧?

我說:好啊,從明天起,你是小和尚,我是師太,咱們都出家,廟就是咱家。

第二天早晨,天色微明,師太起牀弄好無葷的早餐,然後鍋鏟敲門:小和尚,小和尚,快起來用齋,然後去念經!

春分

到了春分時節,面對春光就生了憂念。好像養了女兒的人家,眼看她快到了十七八,心裏千萬遍默唸:慢些啊,慢些啊,一快,女兒就是人家的人了呀!

是啊,慢些啊!慢些啊!

風你慢慢地吹,花你慢慢地開,葉子你慢慢地長,小蜜蜂你慢慢地飛來……一快,春天就沒了。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了呀。

晚上散步去植物園,一路春風,柔情蜜意。植物園多的是柳,朦朧的路燈光裏,看見柳線垂垂,搖漾在水邊。細看去,那柳早不是我雨水之後所見的窈窕的柳了,而是已經出嫁的柳,兒女繽紛繞膝。

還記得當年村子裏有一人善制柳葉茶。春天,柳樹爆芽,他挎了籃子去河邊田頭捋柳芽,回去焙茶。用稻草燒火,在鐵鍋裏焙。後來,村子裏有許多女人也跟着他捋柳芽,還請他做師傅來家裏焙茶,於是一個春天,家家都有了一鐵筒的柳葉茶。聞起來清香繚繞,泡在杯子裏好像熱帶雨林,只是吃起來清苦。

柳到了春分時節,已經做不了茶了。葉子繁茂,它有了母性。

清明

桃花開到垂死掙扎一般豔烈。

在無爲,在春天,必要到太平去看趟桃花,纔算得是完整地度過一個春天。

桃花林的對面是一片公墓,於是許多人在清明前後就同時做了兩件事:掃墓,踏青賞花。

墓地和花林,像是生命的兩極。

掃墓的時候,想念先人,哀感生命須臾,可是忽然一轉身:瞧,桃花正開着呢!

人在桃花叢中走,浮花浪蕊落滿頭,癡癡以爲好景天長地久,一轉身,看到了墓地,才知道長久的是寂靜。花開應如夢。

我是午後去看桃花,單是爲了花。一路上只想着花,便覺得自己癡情。

桃花開在山坡上,一片一片,一坡一坡,比水墨畫裏的桃花要務實得多。

我站在盛大的花海對面,無端憂戚。這樣盛大的春色,這樣濃烈的開放,捧給誰,誰能端得住端得穩?

沒有誰。

當一種生命足夠粗壯、一種心靈足夠壯闊的時候,也許它同時也就失去了能接應它的另一方。所以,它的命運就是自己盛開,自己凋落,雌雄同體,獨自芬芳。

雌雄同體的生命,一定豐盈又孤獨。

桃花好像是雌雄同株的吧。

穀雨

穀雨前後看牡丹。牡丹是銀屏的千年牡丹,長在懸崖絕壁上,白色。銀屏周邊的老百姓,像我父親那樣的老農民,習慣數牡丹的朵數來預測一年的雨水多寡。懸崖絕壁上的這叢千年白牡丹,每年花開數目不一樣,據說花多那年就發水,花少那年就乾旱。

我站在懸崖下,舉着望遠鏡看那叢白花,忽然想起武俠小說裏的李莫愁。那麼美,那麼處境孤絕,拒人千里,真是高冷的傳奇。

懸崖之下的江北大地,丘陵和平原,雨水下過,土膏鬆軟,種子窩睡在泥土裏一日日發胖,生出胚芽。萌生,長葉,開花,結實,演繹熱熱鬧鬧的一生。

我在穀雨前就下了種,種了一畦毛豆,只等豆苗出土。

紅塵之窪,種的是生死榮枯、煙火庸常。無傳奇。